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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无龄感”

今年,我爸六十六岁,我妈六十四岁。

在今年之前,我爸妈是公认的神仙眷侣。我妈长得极美,我爸开朗爱笑。他们每天一块儿打牌、看电影、健身,时不时去旅行。结婚三十多年,几乎没看见他们红过脸。孩子总是从父母身上习得人生经验。当时我认为,所谓‌‌“老年‌‌”,就是像我爸妈一样一直一直嬉游下去,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2014年年初的一个深夜,爸爸突然剧烈呕吐,很快人事不知。后被诊断为突发性细菌脑膜炎,伴随癫痫、心脏猝停和重度昏迷,被紧急送入神经内科ICU病房。我们全家在猝不及防的突变中,挤在医院病房里度过整整了五十三天。等及爸爸出院,离恢复健康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依然留有癫痫隐患;得了糖尿病;因为长期卧床导致肌肉萎缩,一时无法独立行走;双耳失聪;由于猝发脑失能还处于记忆混乱之中,身边完全离不了人。

我妈的情绪压力也很大。后来我发现,家中老人突遭疾患。有时精神负担最重的,不是病人自己,而是相濡以沫的老伴儿。病中老人的伴侣必须同时面对两种恐惧:其一,她(他)得直面日复一日‌‌“陪伴病人‌‌”的老年生活;其二,她(他)得直面机会几乎均等的死亡威胁。这两种感受对任何人来说都极其可怖。‌‌“病人老伴‌‌”又因为承担过多道义责任,无法把这些厌恶、痛苦、孤单和害怕宣之于口。使她(他)们受到更沉重的心理压迫。

在这样的变故中,发生过许多印象深刻的小事。

爸爸病倒后一周,恰逢除夕。对成天在病房里三班倒的我们来说,春节已经不是什么节日了。但有一晚回去,却见家里像往年一样高高挂着红灯笼。妈妈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就站在这一屋子喜气洋洋和悲悲切切中,大手一挥,对瞠目结舌的我们说:‌‌“不管怎么样,都得过个好年。快洗个手,上桌吃好料!‌‌”

又过了段时日,元宵节到了。今年的元宵节和情人节同一天。当时爸爸虽然已经醒来,记忆却失去大半,完全不认识我和妈妈。情人节那天,我给他们订了个很小的红宝石戒指。乘妈妈来医院,把戒指塞给爸爸,让他给妈妈戴上。爸爸依言做了,还边问妈妈:‌‌“你这是要结婚吗?‌‌”我妈噗嗤一声笑起来,敲了敲他头,说:‌‌“结婚?我和谁结婚?!‌‌”然后戴着戒指、踩着高跟鞋欢快地走了。

爸爸病后,因为多方面原因导致失聪。然而,他还一直保持着为孙子读绘本的习惯。有一天,我工作回来,看见他和我儿子一起开开心心地唱《摇啊摇》。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以手为桨,大声、且五音不全地高唱着。我妈在旁边又笑又骂,家里一片喧闹。

后来,爸爸接受了耳蜗手术。开始进行每天辨音练习。我们也把听力训练搞成‌‌“综艺类‌‌”游戏。每次爸爸自个儿大声读完书,就有一个‌‌“听说考试‌‌”。大家轮着说几个词考他,他要是听对了,全家就蜂拥上去亲他。要是听错了,以我儿子为首,大家就会拿玩具机关枪扫射他。爸爸在‌‌“乱枪齐鸣‌‌”中哈哈大笑。每天的听音训练就这样嘻嘻哈哈坚持下来,他的听力逐渐有了恢复。

是的。整整半年,爸爸妈妈打起所有精神来应对这场无常。所谓‌‌“应对‌‌”,包括三个层面的努力。其一,是身体上的寻医问药和自我复建;其二。是日常生活上的,爸爸的记忆重整是一个非常漫长又繁琐的过程。大到朋友通讯录、银行卡密码、小到每一天的日期、日程,我妈妈都得有拉着他的手,和他一点一点慢慢找回来;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在于情绪。他们都在学习接受一个事实,即:老年不仅有‌‌“夕阳红‌‌”,也一定有风霜与阴霾。只有接受这样的事实,接纳各自善恶交织的情绪,不把家庭的变故归咎为某一个人,一起承担起责任。才有可能重新缔造联结,才有可能重新爱上对方。

这个过程非常难。但我爸我妈怀抱着幽默感,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这条困难重重的路。回头想,老人生活中最重要的‌‌“自我康复‌‌”,就是过寻常日子。在老年生活中,一遇事就心急上火、东奔西跑、指责抱怨,这些东西更是心灵横加的‌‌“祸患‌‌”。不生气、微笑着过好每一天——这样看似毫无机巧活法里蕴含巨大力量。因为,对脚踏实地、专心致志地生活在每一个当下的人来说,生命更加充实宽广,潜藏在未来的老与死就显得不可怕。

在这样的细密又琐碎的日子里,爸爸一点一点好起来,恢复飞快。一开始,他让人搀扶着,沿着楼下骑楼一圈圈慢慢走。很快,他就像以前一样,每天花两三个小时快走、打乒乓球。即使听力不济,依然积极和人沟通,笑口常开。妈妈也松弛下来,我们又开始计划着下一趟全家旅行。

经过了这样一场九死一生的大变故,现在看来,我仍然觉得爸爸妈妈很年轻。我觉得‌‌“无龄感‌‌”并不意味着一个人超凡脱俗地活着,永远不朽、永远无惧老死。不是这样的。这绝不是真实的人生。

说起‌‌“年老‌‌”及其所对应的‌‌“年轻‌‌”,我总会想起波兰著名诗人米沃什写的一首诗——

《礼物》

多么快乐的一天。

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中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的上面。

尘世中没有什么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无论遭受了怎样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我曾是同一个人并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体里没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帆。

写这首诗时,诗人已年逾古稀,经历半世颠沛流离。但在这首诗里,我们仍能感受到他历经沧桑后厚重的智慧以及轻快的生命力。把‌‌“没有疼痛‌‌”、‌‌“看得见海和帆‌‌”每一天当做天赋礼物——这样的心灵是永远保鲜的。

我相信我爸爸妈妈也这样。他们百折不挠地活在每个‌‌“现在‌‌”,孜孜不倦地眺望每一个‌‌“未来‌‌”。所谓‌‌“无龄感‌‌”,就是秉持这样生机勃勃的心,朝着生命之路径直走下去吧。

我为有这样的爸爸妈妈,能够亲眼见证这样的老年生活而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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