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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更年期没完没了

我的母亲,就性情而言,是两个,前一个跟后一个,简直就不是一个人。小时候记忆中的母亲,性格活泼,开朗,大方,而且善良。口直心快,毫无城府。那时候我们家经常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在黑龙江垦区到处转,有时候一个地方没待两年就得搬家。每次搬家,找房子,给孩子找学校,这样的事儿都是母亲的。母亲就有这个本事,搬家没几天,就能把左邻右舍加上新单位的所有人都搞定,大家都跟她熟得不得了,好像认识几辈子了似的。母亲姓高,人长得也高,一米六七的样子,在她们那一代女人中,就算高个子了。所以,‌‌“高大姐‌‌”三个字,是她的标配,走到哪儿,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这样叫她。记得1960年我三岁的时候,家居黑龙江虎林县县城。再小的县城,也有一条街,有几分热闹。有一次,我走丢了,被好心人捡到,送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一听我说妈妈是谁,马上放心了——原来是高大姐的孩子。于是,带我去局里的食堂吃饭——那年月,请吃饭可是件需要特别交情的事儿。这边厢家里人找我找得一团乱,那边厢我却在公安局吃饭。吃完了,还在局里玩,那时节,公安局还有长枪,我一支一支地把枪从枪架上拖下来。那个时候,我们家搬到虎林,满打满算才几个月。

其实,母亲出现在黑龙江垦区,最初,是一个俘虏的老婆的身份。内战期间,母亲待在浙江上虞的老家,辽沈战役前夕,母亲大概直觉感到战事不妙,听父亲信上说,驻军在北平,就赶到了北平,到了北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却发现父亲已经调防,去了哪儿,谁也不知。幸好找到了一位爷爷生意上的朋友,才在北平住下来等消息。结果,三等两等,什么消息也没有,眼看着辽沈战役结束,北平被围。母亲变卖了所有的首饰,又从爷爷的朋友那里借了一笔钱,买了一张机票,坐飞机飞回了上海,再转回老家。一直到1951年,才接到父亲的信。在此之前三年多的时间里,父亲到底是死是活,人在哪里,全无消息。

接到父亲的信后,母亲一刻都没耽误,雇了个人担着一担行李,带着年轻尚幼的大姐和大哥,上了火车,一路奔波,来到了北大荒的九三农场,最后一段路,是坐的马车。

那一年,父亲在这个实际上是俘虏营的农场,已经干了三年,由于表现好,被‌‌“解放‌‌”,又有一技之长,安置为农场干部,做统计。母亲的到来,完全出乎父亲的预料。他只是试探性地写封信而已,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人还在不在了呢?母亲是整个农场成千的被俘国民党军官中,第一个找上门来的妻子。没有房子,还是母亲找到领导,操着一口浙江话,双方比划着,感动了领导,给了一间当年的日军军营的厕所,一家人才安顿下来。经过内战的遭遇,很多父亲同事的妻子,都不知去向了。父亲后来跟我说,就冲这个,我一辈子都感激你妈。

母亲的出现,才让父亲活得像个人样了。境遇也越来越好,很快升为农场的总统计,计划员,行政级别,定为19级。然后又进入九三农垦局,后来转到牡丹江农垦局,铁道兵农垦局,到上学的时候,又因为各个农垦局合并,进了佳木斯的东北农垦总局。

在这个过程中,母亲的工作总是换,做过食堂的大师傅,照相馆买票的,商店服务员,幼儿园阿姨。干一行爱一行,在哪个单位,都能得到周围人的认可。但是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工作换得太频繁,几次调级,都赶不上,在我的记忆里,妈妈的工资,一直就是每月30元。不过,从来没听过她有过抱怨,嫁鸡随鸡,是她那辈人的信条。

父母两人加起来100元出头的工资,我们姐弟5人,再加上我的外婆和一个表妹,这么一大家子人,要想衣食无忧,的确是个难题。父亲除了公家的事儿,是百事不理,什么也不会做。但对此,好像母亲从来没有抱怨过。浙江的女人,干起活儿来一阵风,上班一阵风,下班还是一阵风。一阵风刮过,饭也做好了,我们兄弟几个的脏衣服也洗得了。在三年灾荒时期,母亲还有闲空领着我们去种地,搞小秋收,捡回来一碗黄豆,炒了吃。大哥大姐在外面上中学,住校,我们弟兄三个,每人一小把,那个香。至今想起来,恍惚滋味犹存。在邻居们眼里,母亲最大的本事,是养鸡养鸭。这活计,第一项任务,是孵小鸡小鸭,母亲孵出来的鸡鸭,总是母的居多,让邻居们羡慕死,因为以后好下蛋。他们说,高大姐养孩子,尽是公的,养鸡鸭,尽是母的。母亲风风火火,养出来的鸡鸭,也有非常之行。有一阵儿,我家隔路是粮店,粮店里经常有老鼠跑出来,只要让我们家的鸡鸭看见,一定会逮住吃掉,尤其是鸭子,一口就吞掉。这样的鸡鸭,生蛋都是高手,所以,我们家的鸡鸭蛋,吃不完,如果不及时送人,就会臭掉。

母亲是南方人,不会做面食,初来东北,没有米吃,只好顿顿疙瘩汤,后来硬是学会做了蒸馒头,做烙饼,包饺子。最初缝补衣服,都是手工,后来,母亲攒钱,买了一台缝纫机。连夜蹬机器,第二天就学会操作,然后就自己买布,学裁剪。从那以后,我们兄弟的衣服包括书包,都是我妈自产牌的了。在家里,我最小,所以,总是穿哥哥们穿剩的衣服,有时甚至连姐姐剩下的,我也得穿。真不知道妈妈当时用什么办法,说服我心甘情愿地捡剩的。只有一次,我表示了抗议,因为都二年级了,我还在用姐姐用过的花书包。妈妈正好买了缝纫机,马上答应了我,转天,我就有了一个她试手试出来的黑书包,虽说有点歪歪斜斜的,但毕竟是第一属于我自己的书包,背上那个乐,一学期都有感觉。

母亲有人缘,不是白来的,她不仅活干的好,而且乐意助人。有时,一个人可以干几个人的活儿。单位里谁有点事儿,那一摊子就归她了,一干几个月,好像没事似的。那年头,人的手头都很紧,一旦有个三急六难,未免抓瞎。这种时候,母亲总可以出来化解。自己有富余,乐意帮人,实在没钱,就找人,或者找组织帮忙。母亲能说,经常可以说动工会,说动领导。那时候,没见过母亲愁过,无论日子怎么难,都乐呵呵的。在佳木斯的时候,我的班主任家访,大概原来是打算告状的——具体要告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跟我妈聊了一阵,聊得开心,最后居然什么坏话都没说,反而夸了我一顿。母亲一生,一共生了8个孩子,养活了5个。但这5个孩子,她从来就不操心他们的学习。那个时候,虽然家长没有今天这般如狼似虎地盯着孩子,但成绩册还是要看的。学期末,同班的同学,都担心家长看成绩册,成绩不好的,一顿胖揍是免不了的。但我们弟兄几个的成绩册,父母从来不看,双手奉上,也不看。父亲是没功夫,母亲是盲目自信——我的儿子,错不了。

在今天看来,那个年月,我们家能生活在北大荒,真是幸运。北大荒地广人稀,人与人之间,关系都比较亲。加上来到这儿的人,不管领导还是一般的农工,多少都有点问题,至少属于在政治竞争中失意者。所以,政治斗争的这根弦,绷得不如内地那么紧。内地搞政治运动,北大荒则接受被整的下放者。至于自己人互相斗,则没有那么起劲。所以,我们家一直都没有受到运动的波及,父亲这种地主的儿子,有历史问题的人,居然可以在总局机关待着,而且待在计划部门这种核心机关。那时的总局领导,都是当兵出身的大老粗,只要下属不爱说话,能干,活儿干得漂亮,就喜欢。

但是,这样的局面,到了1965年,发生了变化。在1964年,中国因三年大饥荒导致的危机,已经大体过去。毛泽东觉得有本钱再试身手,搞一下阶级斗争了。1962年说的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只是说说而已,到了这个时候,要当真了。1965年,不仅四清运动已经折腾一年,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开始了。两个叠加的运动,一个核心的精神,就是大搞阶级斗争。搞阶级斗争,就是要讲阶级路线。于是,父亲这样的人,在总局机关没法待了。正好,一个留学日本的畜牧专家,时任总局畜牧处长的伯伯,在总局也不好待了,自愿到下面一个畜牧场做场长,顺便把我父亲也带了下去,做农场的计划员。这个农场,就是诞生了知名乳业完达山乳品厂的8511农场。

母亲带着我们,再一次跟着父亲搬家到了这个小农场。从有暖气、抽水马桶的小洋楼,来到了需要自己种菜养鸡的破烂平房。即使这样的房子,也是母亲跑来的。母亲都把家搬来了,房子还没着落,一家人,住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母亲带着一家人,再一次顺利地实现了生活的转型,自己上山打柴,烧饭取暖,自己种菜,自己修理房子,搭火炉,掏炕。这些活儿,都是男人做的,但在我们家,都是我妈领着我们做。父亲到这个农场,一直在忙于跑建奶粉厂的事儿,因为这个畜牧场,拥有那么多的荷兰奶牛,生产出来的奶,只能成桶地倒掉。

等到这个幼稚的小奶粉厂投产,文化大革命也就开始了。这场大革命,真的史无前例,彻底地搅动了整个社会。连当权的红一代,都成片地倒下,自然,像父亲这样的人,更是在劫难逃。别说父亲这种国民党王牌军军官,那个年月,好些人仅仅是当过兵,做过会道门的小头目,都被整了。

可悲的是,母亲对此完全没有感觉。这些年,日子过的有点顺,以至于她全然忘却了她国民党军官官太太的身份。加上她自己出身不错,外公是个贫农,长期以来的自我感觉,一直都是政权的基础。所以,对于猛然之间到来的风暴,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当打击落在她的头上之际,居然不顾身份,愤然反击,于是,我父母双双,遭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我们家一下子就塌了天,父母都被关进了牛棚,两个年纪长一点的兄长,被发到了最边远的连队,家里只剩下不到十岁的我,和我的小哥哥,每个月发15元生活费,而此时的我也因为不肯划清界限,被学校开除。

两个半大的孩子,想要撑起一个家,当然很难,实际上也没撑起来。我们俩,也就是凑合活了下来,像叫花子一样。当时的我们,还不知道,在牛棚里的母亲,日子过的更难,因为,正在这个时候,她赶上了更年期。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女人更年期这回事。更年期因人而异,有人好过,有人不好过。在更年期,人的生理心理都会出现很多变化。如果正好赶上变故,境遇环境恶化,那么,更年期将是一场灾难,很多人,会因此过不去。

母亲在牛棚,其实无数次地想到死,只是因为家里两个半大的孩子,让她下不了决心。跟我们一趟房住的商店主任,她的直接领导,就自杀了。一年以后,领导开恩,把母亲放了回来,依旧在群众监督下劳动。干她们商店最苦最累的活儿。

妈妈回家,我们哥俩原本很高兴。但是,没想到日子反而更难过了。母亲在里面的时候惦记着我们,但出来之后,我们两个却成了她的出气筒。每天在群众监督下劳动受的气,都要转发在我们头上。一个更年期的老女人,怎么可能期待有什么好脾气。几乎她每天晚上都在闹,想死,半夜三更,不让我们安生。哥哥比我孝顺,每次都跪在地上求她,而我,在求了几次之后,不跪了。反而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还想死呢。

我不知道,当时妈妈受的是什么罪。尽管出了牛棚,她依旧是专政对象,平时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商店派人外出干活,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坐车,唯独妈妈不能坐,几十里路得自己走回来。这边车还没开,恰好碰上场里的汽车路过,司机认识妈妈,非要稍上她,商店革委会的负责人还不让。但司机非拉不可,硬是拉上妈妈走了。可以想象,后来妈妈的遭遇是什么。

母亲的更年期就在这样的折磨中过去了。在后来,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神经质,多疑,小心眼,斤斤计较。文革后期,父亲得了一个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处理‌‌”,总算可以工作了,在一个农业连队,做统计。母亲也早就‌‌“解放‌‌”了。但是,在单位领导和群众眼里,我们家的人,依旧是另类,阶级敌人。一有风吹草动,还是会被拉出来整。性情大变的母亲,没有了过去的亲和力,性格依旧是口直心快,没有城府。但是,这样的口直心快,配上多疑和猜忌,就变得让人不堪。更何况,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小小的连队里,四处碰上的,都是歧视,都是坑你的人。被关过牛棚的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却不幸没了应变能力,全然不知怎么应付一个又一个陷阱。于是,在那个小小的连队,妈妈成了人们很不喜欢的一个谈资,一个笑话。惹下的麻烦(实际上是掉进了陷阱),反而得爸爸出面到处作揖抹平。不得已,父亲只好让母亲提前退休。人的精气神没了,连养的鸡鸭都不行了,我们家的鸡鸭,从文革之后,才也没有昔日的威风了,蛋下的三心二意,自身活得也漫不经心。

文革结束后,父母的问题,都得到了彻底平反。我们家,也调回了场部。但母亲的性情,却再也未能复原。父亲回场部以后,很快就变成了史志工作者,工作比较闲,大量的富裕时间,都贡献给了公众,先是领人锻炼,免费教气功,后来气功不兴了,又改学按摩,免费给人按摩治病。父亲的人缘,越来越好,但母亲正好相反,越来越没人缘。母亲依旧喜欢张罗事儿,但由于猜忌心重,越是张罗事儿,得罪人越多。就是给人办了好事,人家也不领情。于是恶性循环,使得母亲性情愈发不堪。外面做不了事儿,只好往回缩。家里人的关系,也处不大好。对谁都不信任,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吩咐你去关窗户,明明关好了,你也跟她明确回复关好了,她就是不放心,最后还得自己去看看。一事当前,先把人家往坏了想,总担心人家算计她,即使最后证实不是那么回事,下次,她还是这么想,你举了现成的例子跟她讲,也没有用。

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这些做子女的,都不大能理解母亲,埋怨比较多。我们不明白,为何父母的差距会越拉越大。我这个读书最多的儿子,老是试图跟母亲讲道理,争取让她有所改变。有一段我读佛经,还把里面的道理讲给母亲听,母亲听了之后,恢复了她中断已久的长斋,开始念心经,但是,性情还是那样,没有根本好转。其实,母亲心里也明白,但是,创伤已经在哪儿了,无论她如何想要克服,都挣扎不出来。

母亲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劳动妇女,没有什么文化,也不大爱思考问题。这场大革命,对于普通人来说,最大的后果,就是把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和情感摧毁了,让他们城堡尽失,从此没有了安全感。在别的地方,这样摧毁,已经发生很多次了,但是,地老天荒的北大荒,躲过了初一,没有躲过十五,最终,还是在劫难逃。这样的革命对人的伤害,比一次大的战争都过分一万倍。父母都是经过抗战,经过国共内战的人,这两场战争对他们造成的伤害,都赶不上文革。

从根本上讲,这样触及灵魂的革命给普通人,带来是深深的恐惧。当你的亲情友情,你的人际关系,你的闲聊和家常,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批判和揭发,所有人情脸面,在批判和揭发中荡然无存。你八辈子在某个角落的一句闲聊,居然被翻出来添油加醋成了‌‌“反动罪证‌‌”,而揭发你的,恰是你向来关系密切的腻友。作为人,总免不了会犯点小错,偶尔背后说点不该说的话。你也知道这样做不好,拿不上台面的。但是,有时候就是免不了。但是,突然之间,这事儿也被翻了出来,让你觉得无地自容。作为一个普通人,遭遇这样的情景,你能怎么样呢?革命,就是这样剥光了一个又一个人,让他们颜面扫地。再堂皇的口号和旗帜,其实都是借口,真正触及灵魂的,摧垮社会的,是把人性最恶的部分,翻出来,包装成崇高,然后以此为武器,让人们厮杀。自然,人性也因此而荡然无存了。

经过这样的厮杀,不仅血流成河,而且存活下来的人,遍体鳞伤。余生,都会生活在莫名的恐惧里。具体到母亲,则是更年期没完没了。

晚年的她,身体大坏,是由于摔了一跤,骨折的腿被接上之后,身体却每况愈下。有一天,她对我感慨道,你和你的父亲是好人,但我这辈子,做不成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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