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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反标”事件

——一位普通少年的文革遭遇

我是1967年进入武汉市解放小学读书的。学校原名友好宫小学,因靠近武汉市中苏友好宫而得名。该宫是中苏两国蜜月时,苏联专家设计、建成于20世纪50年代,被视作友谊的象征。后因两国交恶,友好宫改名展览馆,学校也更名为解放小学。在我入校时,文革已达高潮。除参加庆祝党代会和支援亚非拉革命活动外,我印象最深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声势浩大的群众游行。那时毛的话是“最高”或“最新指示”,每当“指示”发表,不分昼夜,马上举行游行。由于看游行的人特多,因此占位十分重要。记得哥哥有个同学家住解放大道马路旁二楼,从他家窗户看游行一目了然,令我们羡慕不已。每当游行车队“救火龙”从解放大道疾驶而过,两边车门外站着头戴钢盔、手持红缨枪的“造反派”,看上去威风凛凛,煞是气派。

文革时教室布置基本一样:黑板上方中央贴着毛的像,左边“好好学习”,右边“天天向上”,多为毛手写体。侧面墙上一般贴几张文字印刷品,如毛语录:“要斗私,批修。”“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等。学校主要对我们进行政治灌输:早上到校“天天读”,即集体朗读毛的文章《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时称“老三篇”,很多同学会背;上课前,把长条凳往桌下一推,对着毛像,跳“忠字舞(向毛表忠的舞蹈,要求戴毛像章、手捧毛语录本,边歌边舞,做出与歌词内容相应的动作)”。这个舞为表达对毛的无限热爱而设计,那时非常流行。然后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和“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的口号;学校也组织我们参观政治教育展览,展出的大型泥塑《收租院》当时非常有名,它刻画了地主刘文彩对农民的残酷压榨和剥削,其解说词还入了课文。泥塑有真人般大小,形像逼真。农民被关在水牢的一幕给我刺激较大,使我对地主产生了满腔仇恨。刘和他的庄园因此也恶名原播。《收租院》的歌流传很广,其歌词是:“收租院是鬼门关,交租好比上刀山。过了一关又一关,一关更比一关难。”后来有同学把词改编后,用来讽刺文化课考试。

那时校内生活比较单调,体育和娱乐设施奇缺。放学后,一些自产自生或成本低廉的传统活动,吸引了不少小伙伴们,如打撇撇、挑冰棍、拱擂子、滴扣子、打弹珠、滚铁环等,它们给大家以快乐,也充实了我们的童年生活。不过印象最深、对我早期成长影响最大的还是自己经历的“反标事件”,它在一段时间里左右了我的人生轨迹。父母说从那以后,我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那是1968年秋冬时节一个晚上,父母到湖北省出版纸张仓库(简称纸库)参加学习班,哥哥照顾我已上床睡觉。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几位街道居委会和派出所大人把我叫起来,直接带到派出所二楼小房间,并指责我书写了“反动标语”。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呆了,不知所措。母亲半夜回家得知消息后,赶来派出所,刚刚推开房门便被挡了出去。这时除了不停地流泪,我没有任何反应。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毛当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对毛应“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谁敢反对毛主席,就全国共讨之,全党共诛之”;“就砸烂谁的狗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支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书写“反标”可是弥天大罪。父亲同事万迪淦叔叔的大儿子就是因为“书写反标”,被送进监狱而葬送了一生。然而在派出所这样的执法机构,对于一个8岁孩子来说,成人的威胁是有效的,诱导也是成功的。得到“承认错误,就可回家”的承诺后,我包揽了所有强加的罪责。

被迫供认所犯“错误”的当天深夜,我被带到事发现场。在手电筒光照下,我目睹了“反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犯错事实”。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给我印象极深。原来在一排长长的大字报专栏里,不知谁用红油漆在三处写有“毛主席”字上划了叉,一处在上方,两处在下方。这时我想起,白天曾与几个宿舍内小朋友,在附近砖堆处玩过“捉迷藏”的游戏。手指三处叉叉,“确认”自己所为后,我被送到父母单位留宿而未被送回家,实乃受到欺骗。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当时是谁陷害我,出于何动机。

“反标”使我名扬学校,成了特殊学生,因为全校“敢”书写“反标”的仅我一人。我心理压抑极了,感到仿佛所有同学都在背后议论。失去了朋友,也没有了欢笑。每天放学后,我必须到学校顶层通往阳台的房间里作检查,写交代,尤其是幕后指使人更是追查重点。压力下,我总是胡编乱造一通。但因难以自圆其说,又加以否定,最后只得咬定无人指使。我也曾试图翻供,结果证明完全不可能。那时楼房不太多,透过学校顶楼窗户,可以看到武汉长江大桥。当夜幕降临时,桥上排列有序的点点灯光,给了我几分心灵上的慰藉。

比较而言,父母单位的“学习班”让我感觉稍好点。当时父母同事冷少卿司机的侄儿,也因“政治错误”和我关一起。同病相怜的两个小伙伴没有歧视,同吃同住,建立起特殊环境下的友谊。不过因为另外一件事,我俩被分开。也许和这位小伙伴住一起心情好些的原故,我的饭量增加,原来一小碗似乎不够吃。他比我小,吃得也少些,便每次把饭分给我一坨。上面知道后,严厉批评了我这个“剥削者”,同时认为不能发展这种“剥削”与“被剥削”关系,于是将我俩分开,从此我再度进入一个人的世界。当我从住处三楼窗户,看到小朋友们在院内自由玩耍时,心里羡慕极了:“能够回到他们中间,该有多好。”

在人生本应充满快乐的年纪,遭受如此打击,我变得沉默寡言,逆反暴躁。当时唯一的依靠是自己的家人,父母给了我无限温暖。他们向我了解事情经过,得知我被迫承认“错误”后,便找机会与我谈心,帮我调节心理,减轻压力。在当时环境下,这也许是他们能尽的最大努力了。

后来我被转到北湖劳教所“学习班”——一个令我最为讨厌的地方,集中“学习”。那时外面已下起了大雪,天气十分寒冷,父母、哥哥还得轮流为我送饭。和那些犯有错误的“大人”,甚至刑事犯们关在一起,让我感到沮丧。好在我当时年龄不大,否则真要从他们那里学些坏东西,还是很可怕的∙∙∙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学习班”终于结束了。当父母、哥哥踩着三轮车接我回家时,我心中非常兴奋。坐上三轮车,行进在白雪皑皑的马路上,我感到很满足。亲人的关怀,让我忘却了冬天的寒冷。

《黄花岗》2006 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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