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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公公俞大维

俞大维任军政部常务次长时与夫人陈新午合影

半生读书

俞大维五岁启蒙,他的老师是湖南一个举人,但他瞒着老师看了许多闲书,如三国、红楼、西游、隋唐演义等等。家里还请了英国老师教他们姐妹兄弟学英文。十六岁进上海复旦中学,家住在英租界唐山路,他常常跟附近英国孩子一起玩耍,英语能力大大提高。从复旦中学跳班毕业时,俞大维英语科第一名。十八岁进入复旦预科,他选修了德语、经济、数学、化学等科目。后来因肺病休学,在家养病期间,他自学了微积分。两年后,他插班考入圣约翰大学三年级,必修课程中有逻辑学、社会学、国际法、哲学史等,开拓了他的视野。

一九一八年,俞大维负笈留洋,在美国哈佛大学专攻哲学。三年一共十二门课,他统统都拿的A。他告诉同学们他的秘密: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他认为平时应该认真读书,不要等考试才临时抱佛脚,功夫全在平时的孜孜不倦。在哈佛三年,他取得博士学位,并获希尔顿旅行奖学金。用这笔奖学金,他到了柏林大学,攻读德国哲学和数学,并聆听了爱因斯坦教授的相对论。一九二五年,俞大维写了一篇论文,题为数学逻辑问题之探讨,刊登在爱因斯坦主编的德国数学杂志《数学现况》上,成为在这本著名刊物上发表论文的第一个中国人。几年后,著名数学家华罗庚也在《数学现况》上发表了论文,成为第二个中国人。后来,他俩结成好友,只要见面就谈数学,没有任何客套话。抗日战争时期,愈大维在重庆任兵工署署长,华罗庚一家逃难也到了重庆。俞大维帮他找了房子,两家人住得很近,便于时时探讨数学问题。

俞大维学成毕业,柏林大学请他留校任教,他婉言拒绝了,但他学到的知识却终身不忘。(他九十岁那年,摔了一跤,后脑勺摔破了。医生治疗后,说问题不大,但他自己不放心,叫人从书架上找了本尘封的微积分书,说:你念一道习题,我来做做看。结果答案完全正确,老人很得意:我脑子没跌坏!)一九三零年,俞大维第二次留学德国,这回专门学习军事,包括兵器制造、战役分析和研究,尤其是弹道学,他用德文写了四十多本笔记。后来他回忆说:这两年学到的比哈佛三年学的还多!德国前参谋本部军令署署长是他的楷模,他把自己以后的生涯定位成:做一个没有姓名的参谋官。

半生行伍

一九三二年,俞大维自德国学成回国。次年,他担任兵工署署长并兼任兵器教官。抗日战争期间,兵工厂都迁到西南大后方,保证了武器、弹药的供应。他当了十二年兵工署长,后来又担任军政部常务次长,自己开玩笑说他是在打铁。一九四六年五月,俞大维接任交通部长,不仅修复了浙赣铁路,还修建了内地到青海的一些公路,改善了邮政系统。我记得当时有一组漫画,描写国家要人,有一幅是俞大维跨骑在一列火车上,大头小身,维妙维肖,配的诗则忘记了。(另一幅是宋庆龄,有可怜国母宋庆龄的句子,至今记得)他担任交通部长两年零八个月,一九四九年初,蒋介石下野,俞大维正因病住院,辞去交通部长职务。

一九五零年三月,俞大维在台湾被任命为国防部长。他不是黄埔出身、不是国民党员,一介书生当了国防部长,是很罕见的。一九五四年初,他因恶性腮腺瘤在美国治病,想辞去国防部长一职。但是后来发生了大陆炮击大、小金门岛的九三炮战,俞大维只好继续国防部长职位,亲自到前线视察,并下令报复性炮击大陆沿海各省。后来,他几乎每两周就去视察一次大、小金门及大担、二担岛。有一次为抢占高登岛,他被吊车吊上悬崖峭壁。高登被驻军官兵称为大维港以感念这位身先士卒的将领。他带领士兵们用马其顿防线方法挖坑道、筑工事;亲自参加侦察飞行,有时深入到福建机场上空;他肯定两岸即将发生战争。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俞大维正在大金门视察,三千多发炮弹从对岸呼啸着射过来,死了好几个人,俞大维脑部中弹,血流披面。后证实他脑后有一弹片,差一点便没了命,那弹片一直没取出来。他带着伤指挥了金门海战。那年我正在读大学,跟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唱着一首新歌:大炮封锁了金门岛,吓得敌人钻坑道。刚想伸伸乌龟头,(白)预备!开炮!乌龟的脑袋就报销了!

台湾在一九八八年发行纪念八二三炮战三十周年的邮票,上面赫然是穿着军服的俞大维在金门前线向蒋介石汇报的情景!

俞大维通过接见美国记者,要求美国出兵干涉。美国果然又发表声明、又派了飞机支援,还送给俞大维一批响尾蛇导弹,导致九二四空战。巧的是,对面海峡指挥战争的也是个湖南人:国防部长彭德怀。有人说湖南人嗜辣,所以火气大,两岸打得不亦乐乎。渐渐地,大陆改为单日射击,节假日停止射击,直到完全停火。一九六四年底,俞大维再次请辞国防部长,并极力推荐蒋经国接任。从此,结束了他的行武生涯。他说:当了十几年的国防部长,我没有交白卷。而赤胆忠心、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彭德怀呢,也正在这个时候被拉下马来,最后落得个悲惨下场。世事难测,俞大维当年对李登辉说的那番话,说明他认识到几十年来两岸、世界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妻与子

俞大维在德国期间,爱上了美丽的钢琴老师。那位德国姑娘珠胎暗结,父母却不允许她嫁给这个身材矮小、貌不出众的中国青年。孩子生下来,是个漂亮的男孩。俞大维根据德文名字的发音,叫他扬和;又依照俞家族普中文、明、大、启、声、振、家、邦的排行,给儿子起名为俞启德,一方面纪念他的德国母亲,一方面希望儿子德才兼备。扬和由谁来抚养呢?跟俞大维同时在德国留学的表哥陈寅恪建议带回中国交给他妹妹抚养。

陈寅恪的母亲,是俞大维的嫡亲姑母俞明诗;父亲是著名学者陈三立,号散原老人。陈寅恪行六,有个九妹陈新午,小名九毛毛,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哥哥作主,能干泼辣的陈新午以未嫁云英之身做了扬和的母亲,俞大维也顺理成章地娶了表姐为妻。婚后他仍以早就习惯了的称呼九姐称自己的太太,夫妻鹣鲽情深。因为是嫡亲表姐弟,他俩的第一个儿子方济天生弱智,一直跟父亲住在一起。一九八九年我见到他时,送他一盒装潢美丽的巧克力。我那五十多岁的方济舅舅笑得像个孩子,将巧克力紧紧抱在怀里。他们的小儿子小济早年来美国,虽已成家,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两袖清风的俞大维不得不变卖多枚勋章支援小济。

我第一次见到陈新午是在重庆,我们在战火中颠沛流离、衣不遮体,看见雍容高贵的四舅外婆,小小的我喊了出来:你真好看啊!她听了非常高兴。到南京后,她常常叫人接我父母去陪她打麻将,我们当然也跟着去玩,他夸我父亲牌风甚好。两岸分割后,彼此失去联络。她晚年患了老年痴呆症,生活不能自理,大维先生对老妻关怀备至;她住院后,俞大维风雨不改每天去探望。俞夫人去世后,每年忌日,大维先生一定前往祭悼,手扶骨灰罐,流着泪对亡妻喃喃细语。

四舅公公对我说,如果有来世,他也想当一名教师。他很欣赏他的岳父散原老人的集句:凭栏不尽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对他目前的情况则自讽为:几时春暖秋凉日,一个冬虫夏草人。我喜欢这几句诗,当场跟他讨了一张印着俞大维用笺的纸抄了下来,保留至今。

亲家

俞扬和一九二三年生于德国,是国民党空军军官学校第十六期毕业生。他二十岁时,在美国鹿克战斗机飞行学校完成了高级飞行训练,回到中国,参加中美联合飞行大队,对日作战。战斗基地在湖南醴陵,扬和的英文好,给队友们的相互沟通带来很大方便。他参加空战三十多次,最后一次被敌机击落,跳伞受伤,为醴陵游击队抓获,以为他是日本人。想不到扬和跟他们大讲湖南话,问他们:难道有会讲湖南话的日本人吗?游击队员们弄清他的身份,赶忙抬他去医院治疗。可惜扬和的伤残已不能再服役,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空军,后来一直担任民航驾驶员。

一九四七年,我在南京、上海都见过扬和舅舅,当时他显得高大英俊,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配上高高的鼻子,但是脸型和嘴都是俞家的标准模样。他讲一口道地的湖南话,叫我母亲大姐姐,十分亲热。他那时的妻子是个不会说中文的华侨,名叫IRIS,扬和跟她说英文。一九四八年底,我父亲到香港办事,扬和开着汽车陪大姐夫玩遍了港九。从那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他,听说他离了婚,一直在美国。一九五九年圣诞节,正在美国读书的蒋孝章在华盛顿俞家邂逅了俞扬和,一见钟情。他俩谈婚论嫁的消息传到了台湾,蒋经国愕然,要求爱女三思而行;俞大维泰然,认为儿女成年,有权利婚姻自主。一九六零年五月,扬和、孝章在一间小教堂悄悄结了婚,双方父母皆不在场。一九六一年,他们生了一个儿子。祖父俞大维为孙子取名俞祖声。祖声的出世,不仅得到祖父母的欢心,也得到外祖父蒋经国、曾外祖父蒋介石的宠爱。台北中正纪念堂的墙上,有一幅大照片,蒋介石坐在当中,怀里抱着的便是祖声。蒋、俞两家就这样成了亲家。

扬和被外界称为神秘人物,他与孝章婚后一直住在旧金山,深居简出。令孝章痛苦的是,她的兄弟孝文、孝武、孝勇至死没有接受扬和这位姑爷;甚至有人寄过一封带子弹的恐吓信给扬和。夫妻俩保持低调,从不在媒体上曝光。四舅公告诉我,每当美国出了新书,扬和便立刻买下寄到台北让老父先睹为快,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四舅公生前留下遗言:

余无长物可以遗子孙,惟忘身报国家训而已。余去世后,遗体火化,不得举行任何弔祭或纪念仪式。骨灰由长子扬和驾机飞洒于金门海面。

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五日,扬和亲自将父亲的骨灰洒到了金门外海面上,俞夫人陈新午的骨灰也一并海葬。俞大维生前信佛,去世前的五个月正式皈依佛门,法号净维。他的遗骨火化后,出现数十粒舍利子,令人称奇。我来旧金山定居后,跟扬和舅舅见过几次面,他似乎不象我记忆中的那么高大了,但仍是和蔼亲切。他不肯合影,也从不邀我去他家。我至今没有见过表舅母蒋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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