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二十年，我只回去过两次东北的家乡，第一次，是因为家人辞世。十年前的那次，也是来去匆匆，忙得我连逛一次街的机会都没有。今年二月，总算有整整十二天的休假期，允许我仔细观察一下我曾经生长的家乡。离开二十八年，家乡已变得面目全非，松花江两岸，处处是拔地而起的超高住宅楼群、拓宽的街道和巨型楼宇广告牌匾，没变的是人的行为。光天化日下，大马路旁的人行道上，有成年人走着走着，突然拉开裤子，毫无羞愧之色地为大地撒下肥料。遍地吐痰更是不值一提，人们随时随地都在清理喉咙，想找一块无痰迹的地方比上火星还难。
贫富差别触目惊心
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天气，使我这个在亚热带地区住了二十多年的东北人已很难适应了。在街上站几分钟，已冻得发抖。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有如被刀割般地疼痛。尽管戴着手套，穿着短靴，手指和脚趾仍很快被冻得麻木。对任何人，不管你的经济实力如何，在东北生存的最大压力，其实是在长达半年的严寒气候下如何保暖。记得我和哥哥小时候，母亲生前对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天气冷，出门多穿点儿”。
我生长的地方是一个拥有四百万人口、有山有水的中等城市，曾经是辉煌的重工业城市，如今值得一提的工厂已寥寥无几。在车、人并行抢道、到处乱糟糟、你推我挤的商业街上，一些满面愁容、表情卑微、冻得缩着脖子，昨天还是“国家主人”，今天就被迫下岗的中年男女们。他们双手举着找各种工作的纸板，用祈求的目光，希望路过的某人会给他们带来奇迹——施舍一份糊口的工作，或至少能挣到付得起家里采暖费的粗活。这哪像一个财大气粗、动辄免去某“贫困国”巨额欠债和在国际上大洒金钱的“强国”形象？我倒是觉得这些同乡那绝望的眼神，像极了世界最贫穷国家之一的马达加斯加的乞丐，令我不敢直视。再看看无数财大气粗，在澳门赌场一输几百万、甚至上千万都不眨眼的国内大亨们；那些在香港、欧美国家疯狂抢购名牌儿的新贵们；以及把上亿元国家财富转为自己名下，偷运出去的无数高官们……他们的巨款是哪来的？
这次回家乡探亲，被老同学、朋友们询问最多的话题就是“香港‘占中’”。我问他们没看CCTV吗？回答“这年头，谁还相信那里的东西”！世界上最多人口的国家电视台的信誉都破产了，请不要告诉我，你还指望那里会生产任何货真价实的东西，还相信他们输出的那套什么“百姓翻身当家做主人，劳动人民是伟大的，他们才是国家真正的主人翁”的价值观。
门户观念嫌弃贫贱
一个朋友的全家人，为她女儿小英所交往的男朋友事宜纠结，弄得夜不能寐。甚至威胁小英，如果她不听家人劝阻，执意要嫁给那个男孩子，全家人会断绝和她的一切关系。朋友希望我这个局外人能帮他们出出主意，因为全家人软硬兼施，什么招都用尽了，怎么劝，小英就是“一意孤行”，坚决要嫁给自己爱的男朋友。我开始还以为单纯的小英爱上了什么江湖大盗、或者有过几次婚史的年长男人，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朋友家人反对这桩婚姻的唯一理由是，这个男孩子的父母是城市周边一个小县城的环卫工人，也就是“扫大街的”！“我们这种家庭背景和条件，至少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怎么能让孩子嫁给一个扫大街家庭出身的人呢？”
小英的家庭确非一般草民阶层。她曾外祖父是有名的军阀，外祖父母和舅舅也是我们那个省的精英，当然也是铁杆儿共产党党员。小英的外祖父母虽然在文革吃尽了苦头，但仍对党忠诚不已。她的外祖母对我说“我们家能有今天的社会地位和舒适的生活，全靠共产党的领导。我们无法接受外孙女要和一个扫大街的儿子在一起的事实。我们和那种家庭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如何能沟通？举行婚礼的话，我们想象不出和那样的家庭成员坐在一起，能谈一些什么内容？我们这边都是科学家、艺术家和高干，他们能插上话吗？如果他们对自己的身分敏感的话，我们怎么办？”
我非常理解小英外祖母的心情，但是对他们家庭视环卫工人的内心态度不以为然。当然，中国“门当户对”的传统根深柢固，然而，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特别是小英的外祖父母赞成共产党的“不唯成份论，出身无贵贱，重在表现”，现在轮到自己的外孙女想“出身无贵贱”，愿意嫁给“扫大街”的儿子，共产党的精英全家竟难受得无法入眠。真不可思议！
我给的意见很简单，九成以上的中国人两代以上都是草民，不管你今天的地位多高，没必要鄙视其他传统上低层社会的民众。每个人都有尊严，不会因为职业而降低做人的尊严。只有在中国和北韩这种制度下，可以产生出不知尊严为何物。爱情是两个年轻人的事，别把共产党的势利和虚伪搅和进去，这对两个年轻人很不公平。人家父母扫大街又怎么样，靠自己的双手生活，也没向你们要一分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伙子勤力工作，不靠父母，周末不舍得休息，加班加点挣钱买房子，为将来结婚做准备。那些“官二代”、“富二代”做得到吗？况且，在中国，今天是高官的人，明天就可能是囚犯呢。小英的父母结婚时倒是门当户对，可是，结婚后一直不幸福，最终离婚收场。
后来，和国内朋友提起这事，竟然所有的人都指责我，说我不应该鼓励小英“下嫁”，她应该为家人的面子着想。他们认为我的想法和中国传统背道而驰，绝不能采纳。原来党常挂在嘴边的“社会主义国家人人平等”的口号其实和其他众多口号一样，都是谎言。一个处处没有公平的社会，就别硬和文明画等号。
《动向》2015年3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