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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九四九龙应台苦涩之旅

1949年3月,基隆港。中国历史上又一次悲情的衣冠南渡,从大陆运输到台湾的国宝级的文献和资料正在卸下,戴眼镜的学者正在看守。

与很多人不同,龙应台关于“一九四九”的写作,是在周围人的注目礼中开始、进行和完成的。

这个四九年后出生在台湾的国军后裔、眷村女儿,二零零八年开始,“入驻”在香港大学为她专设的“龙应台写作室”。她向自己的学生征集父母一辈的口述历史,向全社会寻找一九四九的民间记忆,飞往美国史丹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查阅蒋介石日记,往南京、广州、长春、渖阳、马祖、台东、屏东等地访问亲历者、查考历史现场;一路都向四周的新朋旧友不厌其烦地打听他或她的祖宗家事、家族迁居史。尘封多年的私人日记、历史照片,还有五六十人珍贵的口述回忆,在这个执着的询问者面前一一打开。

最后,带着这一切的体温、感伤、痛苦以及盼望,她在台北金华街的办公室熬了三个月,在浩如烟海的档案材料与口述录音中把自己浸透又抽离,一字一句,写下十五万字“龙应台眼中的一九四九”。

她给新书起名:《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二零零九年九月二日,《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在台湾正式面世。九月九日,有关本书的媒体茶聚会在香港召开。香港各大书店里,《大江大海》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平均一两个小时就要增加一绣,不少中国大陆访港旅客带几本回去,当做“国庆六十周年”的别样纪念。

身为失败者下一代为荣

短短一个多星期,龙应台已经收到数不清的读者来信,许多是年轻人,几乎所有人都说,是流着泪读完这本书。

对龙应台自己,这是从未有过的写作体验。持续三百八十天的历史苦旅,她尝试找回父亲母亲所经历的真实的一九四九,也找回许许多多普通人的记忆。在那一个年头,仓皇奔逃或者倒下的普通人,看不到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也看不到江山易帜的激动人心,他们的个体命运,只是承受着太多流离,太多梦碎,太多被碾碎的青春和被夺走的生命。如作者在短介中所写:“所有的颠沛流离,最后都由大江走向大海,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发生在某一个码头——上了船,就是一生。”

书的扉页上,龙应台写着:“向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致敬”;她写:“我,以身为‘失败者’的下一代为荣”。

套用龙式文法,这可能是一个“你所不知道的一九四九”。无论在台湾、香港、中国大陆,或是任何一个华人社会,书中描述的一切,都会让你感到陌生——而这种陌生,正是写作本书的过程里,作者发现的另一个惊人事实——短短六十年光阴,竟在各地,以各种理由,制造了数不清的记忆“黑匣子”,以至对于并不遥远的一九四九,我们甚至无从“回忆”,只能“寻找”。

缘起,是龙槐生和应美君的故事。

在作者介绍里,她这样写自己:“‘龙应台’不是笔名,是真名;父亲姓龙,母亲姓应,她是离乱中第一个出生在台湾的孩子。”

应美君怀里抱着刚生的孩子“应达”,一九五零年从海南登上开往台湾的大船。台湾——在哪里?是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生长在浙江淳安的美君不知道,生长在湖南衡山的丈夫——国府驻常州的宪兵队长龙槐生也不知道。

在一九四九年一批一批撤退往台湾的国军舰船上,甚至有驾船的海军逃开炮火射程,才拿出地图来找台湾的位置:“听说那地方叫‘台湾’,我也没去过,你也没去过,听说那地方不错。”

美君和槐生在台湾高雄的码头找到了彼此,他们,和一批一批,流落在这陌生港口的前后一百二十万国军士兵、家眷一样,满怀忐忑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小岛。

一九四九年离开家乡时,他们都没有回头,年轻人都以为,那不过是暂别。谁也没想到,一上船,就是一辈子。

在高雄出生的龙应台仍然记得,年少时候,父亲总是拿出一双苍黄的布鞋底,在儿女面前讲起往事,泣不成声。因为往事说得太多,战乱后长大的少年厌烦了,边听边嘲笑,听完便算,也不深究。

那双鞋底,正是一九四九年,祖母在衡山老家与父亲匆匆作别的一刻,塞进父亲怀里的。那一刻,竟是最后一面。只是这个故事,小女儿应台再没有机会听完整。

在书里,龙应台写:“那么多年的岁月里,他多少次啊,试着告诉我们他有一个看不见但是隐隐作痛的伤口,但是我们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他,彻底地,一次都没有给过。”槐生逝世五年之后,美君亦已失忆,连最爱的女儿也唤不出名字。

龙应台终于完成了关于一九四九的写作,触到了父母那一辈人曾经历的真实伤痛。可惜“最大的遗憾,父亲看不到了,母亲看不懂了。这本书是写给他们的。”

缘起,是要追问父母未尽的言语,追寻自己从何处而来;结果,揭开了整整一代人“隐忍不言的伤”。

回忆起一九四九,海峡两边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台湾人说“民国三十八年,两百万国军撤退到台湾。”中国大陆,讲“国庆六十周年”、“建国六十周年”。两种理解,都让龙应台觉得不能接受。

“你要知道,这两百万人,不是‘砰’一下子,就来到这岛上的。”

“写书时,人家说龙应台在写一九四九,我周边在香港的人,第一反应会是‘哦,建国六十年’。这给我蛮大一个震撼:整个中国大陆的十三亿人,其实完全不知道,这些被国共战争的机器绞出来的人的命运,他们后代的命运。要讲两岸如何如何,其实连基础都没有。这个台湾,你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到了那儿,然后带着什么样的伤感,什么样的创痛。”

香港大学柏立基学院的龙应台写作室,背后是山,窗外面海。书桌堆满档案,后边竖着白板架,上面涂画写作过程里每一个阶段的构思与关联;前方,则是一整面墙的中国地图,圆点标记出龙应台一路计划探访和已经探访的地方。

孤军被关在越南集中营

“你看,这些人,是被绞肉机一样,从这个国家一股一股绞出来的。”龙应台指着地图上的中国大陆,手指向四面拂过,“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想写的是从那个机器被绞出来的六、七股人,你知道吗?甚至有一小股国军孤军是从甘肃、青海直接逼进印度和巴基斯坦,那是不得了的故事,也有上千人;在西南,从云南进入滇缅是一股,是第二股了;第三股到越南,第四股到澳门,第五股到香港,第六股到台湾,第七股是沿海,从舟山群岛一路下来到金门、马祖、乌丘、江浙跟福建。”

每一股,都有悲伤的故事,由广西进入越南的一支,在法属越南的集中营被关三年半,生命一半一半地消亡,幸存者一九五三年才回到台湾。到澳门也有一支,龙应台说,各种资料显示有国军孤军到了澳门,但他们未来如何,是死是活,所有的资料都没有详细记载,所有相关机构都不知道,“真的像轻烟一样”。

一九四八年,诗人鼢弦还是河南南阳的一名中学生,十六岁。他和五千个南阳中学生一起,躲着内战的硝烟大撤退。一路步行到湖南,遇上振奋人心的招兵广告“有志气、有血性的青年到台湾去”,他们很懂饥饿少年的心思,还送上一大锅热腾腾的红烧肉。少年鼢弦于是满腔热血地加入,到了台湾。再回家,已是四十二年之后。此间,父母音讯全无,何时过世,如何过世,全不知情。母亲一起做针线活的朋友辗转传了口信:“我是想我儿子想死的,我儿子回来你告诉他,我是想他想死的!”

六十年后,鼢弦向龙应台说起这段往事,眼泪簌簌流个不停。

还有许多十八岁。龙槐生十八岁,遇上一九三七年南京保卫战,成了国军的爱国青年。台湾卑南族青年陈清山和吴阿吉十八岁,遇上一九四五年国军在台湾征兵,当时只说招工,两个穷小子于是到了大陆,当国军,被俘虏了,又当解放军,从此在大陆生活五十年。李维恂十八岁,正是抗战,爱国、从军,在日军统治的上海,做游击队长,进行敌后爆破。一次行动中被捕,被送到南京老虎桥集中营,一九四三年,和一千五百多名国军俘虏一起被送上船,到几千里以外的新几内亚拉包尔岛,关进那里的集中营。

拉包尔幸存者等待这天

六十年后,接到龙应台要寻找拉包尔集中营幸存者的信息,八十九岁老人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为什么我的战友都死在拉包尔,但我李维恂独独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这个电话。”

还有多少十八岁,变成残破的尸体,倒在熟悉的土地、陌生的战场上?还有多少母亲,永远等不到回家的孩子?多少姑娘,永远等不回不告而别的恋人?

一场战争,究竟谁是胜利者?还是如龙应台所说:“请凝视我的眼睛,诚实地告诉我:战争,有‘胜利者’吗?”

龙应台说:“北京刚好在庆祝建国六十年,还有很多论述会讲:‘在东北辽渖战役中十二天歼灭四十七万人,在徐蚌会战(即淮海战役)里五十天歼灭五十五万人’,现在还在讲军事史,我看到心里蛮痛的。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所歼灭的那些人,都是东北和山东的子弟,十八岁的人,你一定知道的。但为什么过了六十年,还在用这种语气去谈呢?过了六十年,是不是该有一个新的态度,尤其是胜利那一方,可以有一个更贴近人性、更关怀、更谦卑的态度来看这个问题?”

历史在两边,都留下了太多黑盒子。

长春围城历史被湮没

在走近一九四九之前,龙应台花了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大量阅读资料。她说:“在出发之前,我带着一个巨大的好奇,想要知道我们这一整代人对一九四九已经有的支离破碎的认识。我想要看历史根据,去知道,我们原来有的那种认识到底是不是真的。”

即便如此,重重迷雾仍让她讶异:在大陆,一九四八年的长春围城,整整五个月,饥殍遍野,饿死的人数统计从十五万到六十五万,惨烈程度不亚于南京大屠杀。后来,“胜利”走进新中国历史教科书,长春被称为“兵不血刃”光荣解放。六十年过去,龙应台去采访,这城市来来往往的路人,竟无人知晓曾有数十万人饿死在这里!

在台湾,一九四九年国军从广州码头撤退到台,甚至连哪一个码头,国军档案都没有留下记录。不要说那许多流落各地的孤军,更不要说日据时代曾被征召入日军上中国战场的台湾“军夫”。“台湾的历史教科书,从一九四五年,砰一下就跳到一九四九年,然后就是五十年代的台湾。”龙应台说,“那个战败心理,到现在还是无法面对。”

一边,是战胜者的洗刷,以权力重写历史;另一边,是战败者的隐笔,对耻辱选择性失忆。六十年光阴,亲历者苍老、死去,沧海桑田无声无息,一九四九,最后剩下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后来者无从回忆,无处寻找,连六十年后,要重新进入那情境,都变成难上加难。

八月四日,龙应台交了《一九四九》的初稿。八月八日晚上,台北的朋友开了庆祝会欢迎她“出狱”。在庆祝会上,龙应台听十二个好朋友议论刚刚完成的书稿,心里一惊。第二天,她执意把已经排版了一半的稿子拿回来,全部打碎重写。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觉,把章节次序全部调整。原先的第一章,变成第五章,美君与槐生的故事,这才成了最开篇。

曾经打碎重写调整章节

龙应台发现,原来人们对这段历史太陌生,讲东北联军、解放军,看来很常识的历史,许多人完全进不去。“没有概念到一个程度,原来的第一部完全进不去,尤其年轻人进不去。年轻一点的小朋友,(国军将领)黄百韬也没听说过,孙立人也不知道。国共内战,什么跟什么都不知道,那我才想说,那要比我的预期还要再降低点,门槛要更低一点,要更温柔地带他进入。”

“从家族史到国族史”,“下历史的功夫进去,乘著文学的翅膀出来”,这是龙应台对自己这厚厚三百多页书卷的定位。所有材料都来自真实史料或第一手的访问材料,长达一百二十七项细致的注解可以证明,落在纸面,化作一张一张普通人的鲜活脸孔,他们真切的苦痛与哀伤。

最令作者震撼和难忘的,是那些被隐藏更深的一九四五年以前的台湾故事。

“开始,我想了解一九四九年那两百万突然来到台湾的外省人怎么回事。但是我很快发现,要真正了解那个时代,怎么可能不问另一个问题:这个岛上一九四九年原来就有六百万人,这六百万人在四九年前过怎样的生活?他被教了好几代,是日本人,读日本书,听日本音乐,欣赏日本文学。突然,一九四九年来了两百万人。难道他们没有想法吗?难道这冲击不大吗?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他们的了解等于零。从一九四五到一九四九,我只知道一件事情: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四年历史被一个‘二二八’所垄断,这合理吗?”

巨大的问号带着龙应台回头去找那六百万在地的台湾人,他们是怎么走过来的。“这是完全不同的语言、文化、历史脉络,而且痛在完全相反的地方。中日战争的时候,他们是在日本一方的。那么他们之间的碰撞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那种碰撞,其实就一路走到六十年后今天的台湾政治,蓝的或者绿的,本省的或外省的。”“原来,要了解一九四九,我一定要回到一九四五。”

中日战争时候的台湾,如今已无法言说。你怎么理解,日本在台湾招一千名军人,结果有四十万个台湾年轻人应征?这些少年,被选上曾是乡里的荣耀。龙应台说:“当时六百万台湾人,有二十万子弟被日军送到南洋、海南岛、新几内亚去,死了三万三百零四个人,活着的人回来发现,从此以后你的孩子以你为耻。”

台湾作家黄春明诉说自己的故事,他很记得一九四五年,宣布天皇战败那一天,在学校里听到了广播,他回家,看到爸爸伤心得不得了,说台湾沦陷了、战败了;爷爷却高兴得不得了:解放了。

“那是一九四五年,台湾人处于一个完全没有办法处理自己的错乱的处境里,他们都是失败者。后来,两百万失败者又来到岛上,带着完全不同的创伤。他们被不同的国家机器控制、塑造、伤害、践踏,而失败了到这里来。也正是因为这样,这六百万加两百万的失败者,在之后六十年里头,创造出一个不同的社会,奠定了不同于以往的价值。”

龙应台本想将书献给所有“失败者”,可最后,她还是改成:献给“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

“这是一本很悲伤的书。”书稿已经付印,龙应台仍然不怎么会笑。“我有时想到当年在沈阳火车站前面自杀的那个国军军官,他在地上用白色粉笔写着:‘我是军校十七期毕业生,祖籍湖南’,我父亲就是湖南人,军校十八期……这本书里,有三千万亡魂,太多亡魂了……”

写作过程里,她恪守创作者的原则,从未掉过一滴眼泪。此时,却哽咽起来。在后记里,她说自己在做一件超过自己能力的事情,“但这件事情所承载的历史重量,触及了我们心中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她说要“不离不弃”。

轻轻抹去泪水的龙应台,轻轻说了一句话:“我想要透过这本书,让那许多许多的亡魂,在这六十年后,在诗的意义上,入土为安。”

20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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