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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济面临三个劫

李克强在达沃斯世经论坛上说,大陆经济不会“硬着陆”而只会更稳健,各种经济政策和改革,亦足以避免掉进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这些乐观话,到底是接近胸有成竹的如实反映,还是有相当程度的宣传成分,不仅外人无法确定,就算是李氏自己,大概也难真正把握。在这种情况底下,学术研究就是大众的最好朋友,能够提供有用数据资料和严格而比较客观的分析,作为讨论的起点。

笔者周一的文章介绍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Michael Pettis的一个论点:高信贷╱GDP比率的经济发展,有所谓“倒转资产负债表效应”,快时超快、跌时急跌。尤甚者,企业和政府的领导,往往误以为超快增长是策略一贯正确行之有效使然,因此在增长放缓的时候不仅沿用既有政策还要“加大力度”,如此“孤注双掷”,结果跌得更急。

虚报军情露出马脚

这篇文章有时义,首先因为大陆的“社会整体信贷╱GDP”比率,由于地方政府一向普遍虚报军情而最近露出马脚,实际上很可能已经达到300%以上,与美国看齐(见2014年12月29日拙文)。其次,目前人行还不停以各种方法大手笔催谷信贷以支援企业投资;如此“孤注双掷”,信贷╱GDP比率只会有增无已,“倒转资产负债表”的负面效应亦只会加强。这反映出,大陆说要改变经济增长模式,但却不能接受较低的增长,因为害怕无法稳定社会(最新的说法是“经改和增长没矛盾”;是的话,真是“一天都光晒”)。

同样的政策心态在证券市场也十分明显。大陆证监本来要限制上海股市里的孖展炒作,不料一卡就死,引致上指1月19日单日跌幅几达8%;证监于是又放松孖展借贷以稳定市场。结果,上交所的孖展信贷总额一周之内急升200多亿人仔(约3%)。没办法,大陆整个工业投资利润急跌(12月份跌8%,比11月份跌4.2%多了几乎一倍),不少企业无钱可赚,惟有用资本加信贷大胆炒孖展,故股票市场半年来是整个大陆经济的少数“亮点”之一,怎可以失掉!

笔者今天再介绍一个关于经济减速的实证研究:《亚细亚亢奋遇上中值回归率》(2014年10月发表;下称《亚》文)。做出这个研究的,是哈佛大学Kennedy School的两位学者,分别是财经界熟知的森默斯(Larry H. Summers),以及森氏在世银工作时他的一位顾问、发展经济学家Lant Pritchett。文章一开始把战后亚洲经济发展看成一出演了三幕的四幕剧。第一幕是日本战后的经济兴起、于八十年代成为发达国;第二幕是六十年代开始兴旺、九十年代厕身已发展经济行列的“亚洲四小龙”(港、星、韩、台)的故事,以及随之而来马、泰、印尼三国的发展;第三幕的主角则是八九十年代起高速成长日渐成为经济大国的中国和印度,其中中国的表现尤其瞩目。按购买力平价计算,Penn World Tables的资料显示,2011年起,中、印两国已分别成为继美国之后的世界第二、第三大经济体。

故事的第四幕怎样写呢?特别是,中国在这一幕里会怎样演出呢?

《亚》文介绍了坊间一系列的乐观看法,其中包括OECD、世银、中国国务院、美国情报界等对今后十至三十年的长期预测,其中尤以芝加哥大学商学院人口经济研究中心教授Robert Fogel的推算最惊人:到2040年,中国的GDP将高达123万亿美元(相当于去年美国GDP的7倍有多),而且很可能还是大大低估了。值得一提的是,这位Fogel教授是经济史专家、1993年经济学诺奖得主之一,有别于哈佛大学写《邓小平时代》那位亚洲通Erza Vogel(傅高义);后者是中国通费正清在哈佛的继承人,以1979年出版风行一时的《日本世界第一》而家传户晓,成为日本大好友;可惜日本“不争气”,害他2000年要写一本《日本还是世界第一吗?》,但这本“补飞”之作并不成功。Vogel落得尴尬,Fogel又如何呢?

增长奇迹多已完蛋

《亚》文认为,上述那些长期预测,无一不是根据以往数据作出的(广义)线性前瞻,但经济发展和股票市场差不多,往绩不能用以推算未来;那不是理论分析的结果,而是从大量实证研究得出的关于现实世界的结论。文章指出,当年关于日本的预测还不是错得最厉害;如果看大师萨缪森(Paul A. Samuelson,1970年经济学诺奖得主,笔者那一代人读经济的,几乎不可能没读过他写的那本大一教科书),则他在1961年的预言“战后急速增长的苏俄经济将于八十年代末期超越美国”,现在看来简直匪夷所思,因为到了八十年代末期,苏俄也就完蛋了。不说不知,七八十年代还有一个“增长奇迹”罗马尼亚,不过也过不了1990年那一关。

另一方面,《亚》文也指出完全相反的例子:非洲。二十年前经济学界对非洲没有看好的,一般认为是发展中世界的“绝症”(basket case)。但是,非洲近十年突飞猛进,平均GDP增幅在5%以上,超越了往日奇迹东亚今天的表现;其中尤以安哥拉的增长最劲,2001到2010年间,平均增幅是每年11.1%,比同期中国还要高。其他如毛里塔尼亚、苏丹、莫三比克、马拉威、卢旺达、乍得等国,也非常可观,年增幅经常达到7%以上。

GDP增幅的预测,怎样做才比较有谱呢?《亚》文从大量的数据和实例得出的结果显示,以“回归中值”作预测模型,比用线性预测有效得多。何谓经济增长的“中值”呢?发展经济学的文献已经说明:在世界经济史上有可靠数据的时段里,实质GDP年增幅的中值(mean)是2%,标准误差(s.d.)也是2%左右。简约解释:综观近世各国的经济增长经验,平均年增幅在0%到4%(即中值2%±1个s.d.)之间的事例,占所有实例的68%;年增幅在-2%到6%(即中值2%±2个s.d.)的事例已经包括所有事例的95%。所以,中国现时7.4%的年增幅乃是极其罕有;若能保持在此水平而不回归中值2%的话,需要理论解释。实际上,如果自然增长的势已去,还要长期“保七保八”,有很大的资源投入也未必成事,反倒会令经济遭受硬伤(如环境过度污染、人民身心健康受损、水资源衰竭等)。

认清形势免堕陷阱

此外,《亚》文还指出经济增长的一些特性:

一、典型发展中国家的GDP年增幅有时很高、有时很低(这不是国家之间的横向比较,而是同一个国家在不同时段里的比较);也就是说,突然的加速和减速都很常见。

二、在很高和很低增幅出现之间,经常出现突然断裂(即缺少数学意义上的连续性)。因此,就一国自身而言,过去的增长表现对未来的表现没有很大的参考作用,相关性大概只在0.2左右。

三、国家决策如果是指令性的,不同时段的增长差异就较大,往绩就更难用来预测未来。

四、与中国的GDP高增幅持久度堪可比拟的经济体,世界上只有台湾和南韩。后两者都做到了三十年的年增幅高于6%(台湾是连续三十二年;中国今年是第三十六年,稍长);此两地GDP增长明显减速之后,年增幅平均都只在3至4%左右。其他曾经经历长时间高增长的地方,回落之后的平均增长率只达到2.1%。

五、根据统计所得,中国若按“回归中值”的规律减速的话,之后的GDP平均年增幅仅达3.98%。

《亚》文也谈到“中等收入陷阱”。这个概念与“回归中值”有何关系呢?两者有关但意义不同,主要都包含经济增长放缓的概念(如果过慢的经济增长回归中值,那当然就是增长加速)。“回归中值”是任何发展水平的经济都会有的倾向;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则是在特定经济水平(即“中等收入”)附近才较多观察到的。文章指出,经济发展速度“回归中值”的统计必然性,比观察到的掉进“中等收入陷阱”的机率还要高,而且高得多。

事实上,在所有发展经济的规律当中,“回归中值”是最可靠的实证规律。按《亚》文的计算,中国经济出现增幅“回归中值”的风险与掉到“中等收入陷阱”的风险比较,前者是后者的十倍。

读者也许记得,去年4月7日,笔者引用加州大学巴克莱的Barry Eichengreen、高丽大学的D.Park和亚洲开发银行的K.Shin合写的一篇文章《再论增长减速:中等收入陷阱新观察》做背景资料说明问题。Eichengreen是研究“经济增长放缓”和“中等收入陷阱”这两个课题最深入的一位学者。在这篇文章中,学者们研究了45个国家和地区的239个2010年或以前发生的“经济增长放缓”事例,发现了最多出现人均GDP增长放缓的门槛,不是只有一个而是有两个:其一是在人均GDP处于10000至11000美元之间(按购买力平价算.下同),另一则是处于15000至16000美元之间。去年,大陆的GDP刚巧到了第一个(低)门槛(这个门槛的人均收入是香港人目前的平均四分一不到)。

因此,可以这样说:大陆经济这七年来的逐步减速(从14.2%的峰值降到去年年底的7%多一点,跌了几乎一半),说明前面有三个劫。

第一劫:陷进低门槛的“中等收入陷阱”。此劫迫近眉睫,如果减速以过去七年里的幅度继续,发展也许就卡住了,以后就很难赶得上现时的发达国。

第二劫:逃过第一劫,但大约再过五年,然后掉进较高门槛的那个“中等收入陷阱”;如此,赶超先进国也难办得到。

第三劫:跨过两个“中等收入陷阱”之后,遇上出现可能性大得多的GDP增幅“回归中值”,之后以大大低于6%甚或低于4%的速度增长。

周一笔者的文章提过,目下一般论者说的“中高速”增长指的是6至8%,亦即中值增幅2%加2至3个标准误差的速度,那已是非常罕有;认为大陆经济能长期在这个水平增长的,当然就是乐观派了。认为大陆只有4至6%的长期稳定增幅的,可称为审慎悲观派,例如“末日博士”鲁宾尼。大家留意,上述这几个数字:2%、4%、6%,并不是随意杜撰的,而是基于观察到的世界经济增长中值(2%)和标准误差(2%)两者的三种组合。这些速度,对大陆经济而言,就是所谓的“劫位”。幻想小说中的唐三藏往西天取经,一共历过九九八十一劫,大陆经济要面对的,不过区区三劫,但能否闯过去,还没有人知道。共产党是孙悟空吗?

李克强近日的乐观话,当然是说给外国日渐增加的中国经济“淡友”听的。过去数年,随着央行的刺激政策,大陆GDP不时回升,2012Q4、2013Q3、2014Q2都如此,“好友”每每认为那就是周期下行到底掉头的讯号;不过,总的趋势却是不断减速,“淡友”于是愈看愈觉得不是周期现象那么简单。若“唱淡”不过是等闲之辈口出诳言或市场中人的策略性说话,则大陆领导人大可不必操心得要把这种淡风“消灭于萌芽阶段”,但如果一些长期投资大陆的聪明钱开始退场,国际上一些有份量经济学家也提出增长警告,则总理说的话,就有点力挽狂澜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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