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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权初步

——读《胡耀邦访问记》的感想

1985年5月10日,胡耀邦在中南海会见陆铿(左)。

记得幼年时候《古文观止》,有一篇至今还可背诵的、生动的故事,叫“颜斶说齐王”。它底开头一段,原文如下:

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悦。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驱士。与使斶前为慕势,不如王前为驱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如何、如何)”

自我“阿Q”的好文章

试把这篇“古汉语”译成今汉语,这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齐国的国王一次接见一个知识分子颜斶。国王说:“颜斶,走近点!”颜斶也说:“王爷,您走近点。”国王听了,颇不高兴。那些接待单位的陪同人员乃说:“国王是统治者!你颜某是被统治者。大王叫你‘走近点’;哼!你也叫大王‘走近点’,你能这样吗?!”斶说:“啊呀!我如向大王‘走近点’,那就是我去拍马屁。大王如向我‘走近点’,那才表示大王礼贤下士!与其我去拍马屁;何如王爷来礼贤下士一番呢?!”国王听了,把脸色一变,说,“是国王高贵,还是你知识分子高贵?”颜斶说:“当然是知识分子高贵!国王有什么高贵!”国王说:“你讲讲看!”颜斶说:“……”

颜斶被问之后,乃取出录音机,大讲其:“知识分子高贵,国王有什么高贵……”的一番大道理来。说得那个齐国的中兴之主,心悦诚服,真的“走近点”、“礼贤下士”起来。并且还要聘颜斶作老师,官拜政协常委呢!谁知这位臭烘烘古代梁漱溟,还装腔作势,不干!不干之余,还说了一大套酸溜溜的大话,什么“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政协常委、立监委员算个屁。老子就是不干才能“终身不辱”呢?

这个故事虽是一篇古代“臭老九”,编出来自我“阿Q”的好文章。它也说明古往今来,一般所谓“士”、所谓“儒生”,想乘“红旗牌”,进中南海,被礼贤下士一番;然后出来写篇“XXX印象记”,然后再被聘为“政协委员”,而“婉辞不就”的单恋心理。——这位野史作家所表现无遗的政治单恋,可能也是柏杨所说的“丑陋的中国人”中,所谓儒生底“丑陋”的一面吧?!

比较一下蒋毛二公之处事

上述这个故事,纵使有几分真实性,那末齐宣王以后两千多年以来,在二十五史之上,也未再发生过了。有之,则是统治者恩准的“陛见”;或者是儒生替统治者出“统治”主意的“对策”;而“对策”的儒生,最得意的就是所谓“承旨”——迎合统治者的意志;这样便可以青云直上、封侯拜相了。否则说错了话,则往往自招灭门之祸——这一来皇帝大人就被彻底地孤立了。

这一“固有文化”传统,到了“民国时期”,被弄得变本加厉。因为“专制时期”,还有些所谓“言官”“清议”,起起哄。民国以后就一切都没有了。专制时代士子上进,还有所谓“三考出身”!到国共两朝,就只剩个“入党做官”了。因此“承旨”的风气,乃更不可收拾。

据说当年蒋委员长有要事,要向政学系首领杨永泰咨询时,杨总预备了四个不同的“条陈”,装在中山服的四个口袋里。他可从上司的口气里,决定自哪个口袋里取货。而另一位大官则不懂固有文化,一次胆敢和老板争辩起来,不幸他又不谙“宁波官话”,老板骂一声“强辩”,他却误听为“枪毙”,而双膝跪下了。“强辩”既可“枪毙”,则统治者也就自我孤立了。

据深知蒋、毛二公个性的“两朝领袖”们说,对蒋你还可“枪毙”一下;对毛的金口玉言,你是绝对顶撞不得的。这样一来,一九七六“四•五运动”时,天安门前究竟死了多少人,毛主席反要去问一问国外来访的贵宾了。

在这方面,凭天理良心,国民党这位“难兄”,比他共产党那位“难弟”,还稍胜一筹,重庆时代《大公报》,在小骂大帮忙之外,多少还可写写“看重庆、念中原”,为饿死的饥民伸伸冤。伟大的“毛泽东时代”,连这点也没有了——“党的政策”是碰不得的。只许拥护,不许批评。这一来“大跃进”、“大革命”,就只剩下歌功颂德之份了。

邓、胡、赵这群罗马“后三雄”,实在是“命大”——不然也早在“坐飞机”(按:“坐飞机”乃文革时的一种体罚)时摔死了。不亲自“坐飞机”,三公如何能领略卢梭名言:“暴君之下,人人平等!”

胡、陆之会是民权初步

此次胡、陆之会,两尊“大炮”齐发,声震寰宇。关于万言长论,则四大护法、十大统一,论者多矣,奚待老僧饶舌。但是作为一个熟读中国史书的教员,吾不能不揽卷称庆——这是个民权的初步,民主的开始!杜威、胡适不言乎?“民主是一种生活方式!”胡陆之会,便是这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起步。这种“方式”,在中国两千多年的专制历史中,哪里有过这回事呢?

胡耀邦何人?!别的官衔不谈,他底政治权力和地位,总比“齐宣王”那位山东“省委书记”要大得多吧。

陆铿何人?他曾是KMT党报的老编;在新朝坐牢二十二年的阶下囚。现在呢?食无鱼,出无车;采访、编辑、送报、跑腿、扫地、抹桌……一脚踢底“克难报人”(恕我借用“经国先生”的新名词);一位百分之百的人穷志不穷的“寒士”。他居然也大叫“王前”,和当今操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生杀大权的统治者,分庭抗礼,平起平坐。咿唔终宵,作“宣室之谈”——只论苍生,不问鬼神!这是中国二千年统治史上所未尝有过的事!

试想三十年前,陆老如不在牢中,而老胡的前任,也有老胡的大嘴巴和雅量,爽朗开明,亦若老胡,也能和老陆来个通宵的“宣室之谈”,则大跃进和大革命,岂不会少死几百万人!这岂只是生民之福?刘主席或许可免于“叛徒、内奸、工贼”之嫌;彭元帅可能也不会离婚;贺老总也不会喝小便;无辜的邓朴方,也不会在轮椅上,度其有为的一生。时来太晚,夫复何言?!究比一仍旧贯佳甚。

走笔至此,我并不是说二人的会“谈”,是白璧无瑕的。二人一问一答的急就章,有的也是未经过“调查研究”的。就以《人民日报》这座“名山大川”来说吧。它拥有一千九百名雇员,真就太多了吗?

纽约市仅拥有两万读者的侨报,不是也拥有雇员一百七十余人吗?两两相较,则日出六百万份以上,日收“读者投书”高达四五千封的《人民日报》,比一家小侨报多出十倍,就数据来看,似乎还稍嫌委屈了些!

好在胡、陆二公都只是在放炮,放过就算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这个“名山大川”之言,如出于胡公的前任,那可怜的《人民日报》,就要变成纽约的“金洋银行”了。(编按:金洋银行为华人在美国开设的大银行,被美国财政部钱币司以负债大于资产、没有能力还债的理由,骤行关闭。)

话可随便讲,事要认真做,这原是民主的“生活方式”中重要的一面啊!

一九八五•七•二•匆草•纽约

原刊《百姓》半月刊1985年7月16日号第100期

陆铿:胡耀邦访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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