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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偷渡到占领:八十二岁的梁伯

图为梁伯偷渡到香港不久后拍的证件照

十月廿四日的深夜,见到梁伯带着一张蓆一件外套,尝试在金钟找一个地方留宿。

八十二岁的他,由九月廿八日开始每日都来到占领区支持学生,时而在旺角,时而在金钟,到底是什么样的初衷,才可以炼成这样的坚持?年轻的一代或许不知道,第一代的公民抗命,源自偷渡。偷渡固然犯法,但其实大多数香港人的上一代,就是冒了这个险走到香港。

在五六十年代偷渡到香港的一代人已经渐渐离去,而愿意坚持初衷,继续起来反抗不公义的人更是少之有少。

那一晚我就拿著录音机,磨蹭坐到梁伯旁,请他把故事由一九六一年说起:

梁伯的眼神,我一路看着,仿佛看到一种五十几年的坚持。

一九六一年春天,那时还叫宝安的广东一片混乱。大跃进在六零年失败告终,处处饥肠辘辘,在宝安的边境俯视,难民遮盖了公路,各地的饥民徒步而来,怀着一个最后希望-只要偷渡成功,所有的颠沛流离都值得。

这时梁伯二十九岁,在家乡肇庆刚走出来。

你绝对不会想像到,是什么可以压迫一个人离乡别井,由家乡步行千里,直到边境的铁丝网。那是回不去的选择。‌‌“你为什么千山万水都要偷渡?不怕被抓吗?‌‌”我好奇地问。

‌‌“怕得要死!怕被人抓到,然后就关起来,士兵好可怕!‌‌”梁伯激动起上来。

但一九六一的第一次偷渡,梁伯还是失败。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梁伯仍然记得那经历。在爬上铁丝网的一刻,军队就来了,一排步枪指著铁丝网上的几十人,梁伯以为死亡就是这么简单,死不可怕,都只是由一个地狱移去另一个地狱。但命运叫他活着,数十个偷渡客,那一晚被关到斗室大的监仓,没有光,没有灯,没有窗,没有声音。

眼前的梁伯比画著监牢的情况。那些晚上的黑,不是一般的黑。我在想,一个社会里偷渡是犯法,但错在那?错在他不好好认命,安心等待饿死?错在梁伯生存的欲望,甚至凌驾于法律上?当跨过铁丝网就是生存的惟一希望时,爬,还是不爬?

监狱一关是两个月,三十人关在几平方米的空间,很多残酷,很多绝望,来自这些地方。

梁伯只被分配到一个漱口盅,那是他的所有,吃饭喝水都靠它,在监狱里,没有其他生活。那年正值难民潮,监牢跟外面一样兵荒马乱,同一时间监仓装不了太多人,偷渡客通常被关一二个月,大多会被放走。

监狱,是个命运的中转站。有些人在监狱被吓坏了,默然接受现实,放弃了,就继续他们的命运,其他人觉得在监狱死不了,就想办法生存。梁伯已来过地狱一次,死也不比活着可怕,第二次偷渡,是事在必行!

几个月后,梁伯打算尝试绕东线南下。东线是其中一条热门的偷渡路线,多数先沿东江抵达惠阳,但水路危险,这么大的船,这么多的难民,过不了边境的。于是中途要转陆路逃亡,每晚乘着夜色推进,避开解放军与民兵。

由惠阳出发,辗转来到平湖,那是交通工具可以带梁伯到最远的地方,同行还有两个在广州认识的朋友,他们的人生在偷渡潮中交错在一起,这种朋友,也将在偷渡后分散失落过去。

梁伯仍然记得那几个昼夜,日出而息,日入而逃。五十三年了,那滋味还不能磨灭,被野狗追,睡在荒草堆,挨着饥饿,黑夜与白天仿佛无穷无尽,吞噬你的坚持,晃动你疲倦的身躯。

有一晚凌晨,差不多走到田的尽头了,前面是一座高山。半夜冰凉的空气袭来,梁伯在漆黑中点起火柴,为了不被人发现,他们三人蹲在田的最低处,拥在一起,打开外套,火光就只留在一个瑟缩的角落,照着指南针,梁伯心里在叫喊著高山的名字:

梧桐山!梧桐山!

梧桐山!梧桐山!

梧桐山!梧桐山!

攀过去后就快到香港了!

梧桐山地名由来已经搞不清了,但中国的传说里,凤凰500年出现一次,非梧桐不栖,在自家种梧桐,是买一个希望的意思。这梧桐山遍地梧桐,不知种了多少希望,那一年风声吹过梧桐叶上,‌‌“扑扑簌簌‌‌”声好不悲凉。

但就在那梧桐山上,偷渡失败了。疲惫不堪的梁伯,已经差不多到山顶,眼看快要成功,一到,成群的民兵就突然跳出,梁伯被包围了。只能说幸运没有私刑,梁伯只是被抓捕,但第二天的早上,他们三人就已经被干脆利落地押送回惠阳途中。

梁伯又会回到监狱了,在地狱,你想要生存根本就是罪。

一九六二年初,梁伯出狱已经几个月了,那时正是最民不聊生的时间,距离大跃进完结前,粮食产量跌了30个巴仙,糖生产跌了69个巴仙,把原来的饥荒加剧。据那年的记者报道,梧桐山上尸横遍野,难民们,饿的饿,病的病,伤的伤,那些尸骨将在山头被风雨腐蚀,然后归作孤凉。杨继绳形容那几年的浩劫是‌‌“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声,没有披麻带孝的礼仪,几千万人就这样无声无色地消失了。‌‌”

那些年,饿死了三千多万人。梁伯对这些都不陌生,与其坐以待毙,他宁愿再一次尝试,没多久,当寒冬过后,大地回暖,偷渡潮也跟着回来。

关于第三次偷渡,梁伯回忆时仿佛走进时光的隧道,‌‌“对呀!不到黄河心不死!那管第三次还是第几次,是一定要逃出去。这一次我找了个同乡,他是个建筑技工,然后我们又弄了张到边境修筑水库的许可证,然后又有两个同乡一起出发,人愈多愈好。‌‌”梁伯把身挨前,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跟他五十多年前的老照片没有两样,‌‌“我们再一次沿东线跋涉,经平湖,向着梧桐山走。爬山走路,走到脚底磨破流血,然后血就结疤,被泥巴刮起,脚肉又被切开。我那时的衣服,走到边境时,已经被划得一块一块,那还像衣服。‌‌”

但我被‌‌“边境‌‌”两字吸引了,不禁追问一句:‌‌“这次成功吗?‌‌”‌‌“成功了。‌‌”梁伯答道,‌‌“靠著那许可证,这一次我们真的一路走到边境,走到那要‌‌‘修理’的水库。‌‌”

从惠阳到边境,是十昼夜的路,当年数以十万计的难民从这里逃离,现在已经被现代化所覆蓋,但有些痕迹,刻在回忆里,是怎样都不会磨灭的。

梁伯说,那个五月底的晚上,他就趁著夜色,第一次爬上铁丝网,就算被铁丝刮得皮开肉裂他都没有停止,地上不只有梁伯的血,那里盛着千千万万偷渡客的血泪。用手一路抓,用脚掌撑,不断地向上拉,梁伯把握着他惟一的机会,攀过铁丝网。

坐在添美道的我们,有一种特别的感受。我突然想像到底第一口自由空气是什么滋味,我们是多么渴望自由,多么渴望离开被压迫的生活。梁伯没有答我那一口空气是什么味道,只叹了一口气,又跟我微笑了一下。不竟回忆中的他才刚爬过铁丝网,距离安全还有一大段距离,但我相信,自由从来都不容易,至少他叹的那一口气,特别慢,特别难。

图是梁伯的双手,就是这对手,带他爬过铁丝网。

进入了香港,遍山都是呼喊声,在香港一边的亲人每天等待着还未能成功偷渡的亲人们,不停地呼喊亲人的名字:‌‌“阿福!阿福!‌‌”、‌‌“阿芳!阿芳!‌‌”不同的名字此起彼落,叫得声嘶力竭,但谁都清楚那是大海捞针。我尝试想像当年是怎样的悲壮,或是何等荒芜悲戚:

满山尽是衣衫褴褛,已经饿得皮黄骨瘦的难民们,他们满脸风霜,一身伤痕,步履不隐,而且已经惊慌不已。难民在奔跑、在逃走、在焦急;香港警察在追赶、在搜捕、在包抄;香港市民在呼唤、在救济、在哭泣。每走过一段路,这些难民就会失去一部分,或被抓,然后遣返,或水尽粮断,曝尸荒野。

几百万人在一九六二年夏天尝试偷渡到香港,最后成功的,约有十万。

这不是一个过了边境就成功的故事,由沙头角到亚皆老街拿到身份证,还有一百公里的路程。梁伯接下来的数日仍要继续昼伏夜出,在没水没电的荒山中,他沿着河谷,翻山越岭,一路摸黑,又要避开警察和啹喀,‌‌“偷渡前怕解放军,偷渡后怕警察,东躲西避。‌‌”梁伯这样形容。足足走了几天,直到九龙坑。

有些偶遇,是不知何故在生命中绽放的。那一年在九龙坑,梁伯已经筋皮力竭,差不多撑不下去了,离远一度木门突然推开,走出一对老夫妇。梁伯一惊:他们会举报我吗?那对老夫妇一轮左顾右昐,然后从远处走过来,端著一碗热饭,一碟肥猪肉,又用客家话邀请梁伯进屋内。其实梁伯听不懂客家话,只不过真饿得发昏了,有十年没有吃过肥猪肉吗?梁伯曾经跟我说,大跃进是一场人间惨剧,畜生大都饿死了,剩下的没半两肥肉,过去那几年,连想吃肉都是天方夜谈。于是当那碗热饭那肥猪肉送过来时,梁伯已急不及待伸手去接。

这种体恤,梁伯过了大半生都在感恩。往后的一个月,梁伯也住在老夫妇的柴房里,做一点工,讨一点吃。一直到边防的警察松懈,才坐上一架到九龙的小货车,真正的抵达亚皆老街,拿到身份证。梁伯的颠沛流离,也止于始。

梁伯呀,我常常问你:‌‌“你为什么要来呀?‌‌”

你总是说:要保护学生、人愈多愈安全、有些自由是要争取的。我真的没有想过,你的自由用了多少鲜血汗水去争取。我站起来环顾四周,留守在金钟的学生们,我们的汗水有换到什么吗?

然后你又跟我说,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不管是谁的政府,也不管胜算有多大,只有是不对,你就会起来反抗。由八十年代开始,很多社会运动你都会出来,每年的七一都会见到你的身影,就算你笑说走得一年比一年慢,一年比一年漫长,都会坚持。

我问你九二八催泪弹那天你在那?你说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那天我就在是被围困在添美道的几百人之一,而你,就是一路在外面想要救我们的几十万之一。在一张照片里,我又见到你那坚定的眼神,原来那天,你是真的走得这么前去保护学生。每次我看到照片,眼泪就簌簌地流下来。

对照你六十年代的样子,望着你给我看当年的伤痕,至到我见到你九二八时的照片,我可不可以说,你的初衷才是真正的五十年不变?

图是九二八时在添美道的梁伯,他说那时正在寻找学生,保护学生是他的责任。那是又感动又痛。(Photocredit:Cheng Chiu-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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