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蜗居在香港

实习的team里有个可爱的马来西亚小哥,经常向我们宣传大马的种种好处,怂恿同事rotate去马来西亚工作。有次我就问他:‌‌“你家乡这么好,为什么还选择来香港?‌‌”他意味深长地做远目追忆状:‌‌“来的时候没想到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特别爱看港剧,就被电视给骗了……港剧里的房子,明明都是有客厅的啊!‌‌”

来过香港,租过房子,才知这番话中的辛酸味。其实乐观地来讲,唐楼也是有客厅的。餐桌代茶几,沙发靠边挤,说起侧旁那不见天日的防盗小窗确实缺少客厅的大气,不过换个角度想,正所谓浓缩才是精华。能在这间从头走到尾不过十步的房子里搁下一个主厅,也算一种了不得的生活艺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门口出发,一步迈进主厅,两步可以进厨房,三步入洗手间,四步回卧室,省时又省力。刚来香港的时候论谁都受不了这月租上万的小小鸟笼,可是住久了也成习惯,日子越过越长。

说到居民楼,旧时代的香港民居既发扬了资本主义效率至上的理念,又充分体现劳动人民勤俭节约、实用为本的精神风貌。走在街上,只见两侧峭壁高耸,不见天光,高矮胖瘦的四方楼以各种姿态拼在一起,愣是拼得严丝合缝,好像码头堆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集装箱。一个街区就如一个巨大的蚁巢,不知多少人蜗居在幽幽巷口中。许多来念书的人怀着希望来,拖着失望走。有人说:‌‌“我实在受不了走在窄窄的街上时两旁高楼的压迫感。这座城市太拥挤了,让人喘不过气。‌‌”不喜欢香港的种种理由中,这可以算是最简单却也很有说服力的一个。诚然,想说爱你不容易。香港是高富帅纸醉金迷的游乐场,却也是穷学生苦涩蜗居的抽屉盒。维港两岸夜夜灯火辉煌,可惜夜夜灯火辉煌并不属于我们,酷暑和台风倒是人人平等享用。刚来香港时从星光大道遥望港岛,一派大都市的欣欣向荣,却不知对岸真实的生活,其实潜伏在西环栋栋陈旧的唐楼之间,游走在一堂课与另一堂课之间昏昏沉沉的午睡里。暑假的这段时间里,终日是公司和住处两点一线摆渡,每天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最清晰的只有巴士一路穿过的水泥森林,以及早上醒来时所看到的、离自己不太远的上层床铺的床板。住所的窗户望出去只能看到旁边居民楼的墙而已,有时连外面是晴是雨都难以分辨,让我偶尔觉得,这里的居民都是住在能吹冷气的大型罐头里。

然而万事万物自有存在的理由。纵使这般狭窄的生活,也有狭窄生活的尊严。走出家门,三步一餐馆,五步一银行,无论站在哪里视野范围内一定有便利店,每条街都有药店和私人医馆,以至于每个街口都长差不多样子,连个标志性建筑物都找不出来。香港的巴士线路多得吓人,而且每个街口都有车站,习惯了这种完全不用走路的生活,性情都会变懒。以前很不理解本地人花三四刀只为小巴从这个路口到那个路口的五分钟车程,现在自己也已经很没出息地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说不上好坏,但这确实是个将效率和便利发挥到极致的城市。

居住空间小本身也是效率的一种体现,因为弥补生活其他需要的公共空间比本身包含在住所里的个人空间要节约得多。比如一般来讲一间房子里会有书房,即使没有,卧室也有读写用的书桌;香港很多户型却小到放不下这样的桌子。考虑到学生的需要,香港各个区片都有一栋市政大楼,其中一定有一层是图书馆,图书馆一定有一半是自习室。这个自习室里桌椅的密度高过家用书房,座位闲置率又低。比起让每栋楼的户型都设计宽敞一些,还是建个公共读书室要划算得多。说起来,我的图书馆情结完全是来自于以前看《侧耳倾听》时,女主角暑假骑着自行车去图书馆给爸爸送饭盒的片断。可是香港那些社区图书馆的尺寸简直是把剧中的图书馆丢进甩干机里脱过水一般,与其说是小了一号,不如说完全走了形。每每走进去,仅存的一点少女情怀也被压缩成几粒可怜的渣滓。香港人可恨的效率。

平心而论,在香港住得真是狭促,屋企除了能做个饭、洗个澡、睡个觉,也没什么多余空间供人折腾了。平时上班上学还好,周末待在房子里要闷死。所以到了周末,香港人从巢穴里四散而出,去商场、去影院、去博物馆、去体育馆、去郊野公园、去迪士尼和海洋公园、去大大小小的离岛……总之要出去。有需求就有供应,不要说满大街的商场和影院开着冷气敞着大门眼巴巴等你进去消费,在香港就连郊野公园也特别多。居住和办公的集中化,一大目的也是在于保留植被和自然景观区,使之不被高楼大厦所替代。人住的地方被设计得拥挤狭窄,郊野公园却建得无比宽阔。有时去爬太平山,从山下到山上,简直是从《无间道》穿越到《龙猫》,恍若两个世界。如果在山下蜗居是保留山上这片郁郁葱葱的代价,那确实可以在唐楼里住得心甘情愿一些。

我毕竟是个懒人,爬山航海踩单车的兴致比不上吃一顿饕餮美食的快感。以前不曾想过,吃饭也是一项重要的娱乐消遣。而在香港这疙瘩点儿地,不用走远,一家老小都拉扯上,找间茶楼酒家坐下喝早茶,叫上一桌子摞得高高的各式茶点,吵闹闹地边吃边聊,一整个上午就打发掉了,消磨的时光胜过看一场电影。香港有名的食肆很多,有时僻静的小巷里排着长长的人龙,就知道里面那家小店味道一定不错。吃可以是个极其消耗时间的活动,搜索心水餐馆查好地图就要费一番心思、不远千里到了餐厅附近还要开着手机地图绕上几圈才能在某条小路上找到餐厅大门、餐馆门口排队先等个一两小时方可进门、等吃得心满意足买单出门已是夜里。其实家附近明明就有味道不错又不用排队的饭馆,但对于吃货来讲,那种追寻宝藏一般的冒险感觉是无可替代的吧。说到底,这种觅食行为已经不是满足食欲之需,而是为了精神层面的愉快感,为了在局促的生活中找点乐子。

生活条件的局限性确实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习惯。以往我也不爱出门,但蜗居在香港,能出去转转实在是生活太重要的调剂。爬山下海、户外写生、逛博物馆、听音乐会……大学这点时光做了各种各样以前没兴趣做的事情。失去了安逸的家巢,倒是多了出去胡闹的胆量。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人住在蜗牛壳一般狭小的空间里,好似被困在牢笼中拘束不已。然而你说:‌‌“因为天花板太矮,所以我活得不开心。‌‌”那我不同意。房子束缚不了旅行者的脚、画师的眼、音乐人的耳、梦想家的心,也不能阻止人活得开心。本来人就不可能是无所拘束的,只要地心引力还存在,我们就被困在名为地球的牢笼中,无法潇洒地抖抖风尘,信步离开。如果你感到不快乐,可能不是因为身体被拘束,而是心被加了枷锁。我们抱怨着街道有多狭窄、租的房子有多拥挤的时候,真正让我们感到不自由的也许是什么别的东西。而那些别的东西,是压在人心里的石头,只有自己才能把它移去。有人说香港是个没有梦想的地方,这种说法或许有些太悲观。我们总在关注别人的生活。如果周围人都活得疯狂,我们也会感到可以随性闯荡天下;如果身边人活得规规矩矩、按部就班,我们就害怕实践自己心中的狂想;如果周围人凭单纯的目的去做一件事,我们心里也会少一分杂念;如果身边人有具体而功利的追求,而且比我们爬得更高,我们就会彷徨、压抑、气馁、咒骂。随群是人之常情,但何苦用别人的人生哲学做自己的牢笼呢?无论他们怎样活,都阻止不了我们自由地奔跑;我们心中有何种价值观,也同样无法强加在别人身上做审判。有时不是天花板太矮,是人的胸怀不够广,见识不够高。闭上眼想一想,想开了,再睁眼,以前看来拘束无比的世界也许豁然开朗。

看过不少悬疑小说和电影,其实最好的悬疑剧莫过于生活本身,总有出人意料的展开在某个转角吓你一跳,事后想想却也合乎情理。我以前总是憧憬在学校的绿荫路上骑着自行车飞驰,觉得那就是青春最大的浪漫,没想到跑来一个根本骑不动自行车的海岛,彻底击碎了以往的种种幻想。当然,我更想不到原来这里的房子不像港剧里那样家家有个尺寸正常的客厅。要细数香港让人不适应、不喜欢的地方,确实有很多。不过钟意也好,幻灭也罢,我们背井离乡,相聚在这座城市,便是此时此刻我们的命运。既然如此,何不学着体验、欣赏、享受?每座城池内都有千百种生活,你总可以想办法可以找到一点快乐。跌跌撞撞学会居于方寸之地而打理人生的千头万绪,也是别样的酸甜滋味。至少我知道了,一幅画、一首歌、一片天空、一点敢作敢当的冲动,就能让人脱离肉体的拘束,获得灵魂的自由,这便是这片巴掌大的土地教会我的。蜗居在香港,自命潇洒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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