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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地狱的母爱

——史记纵谈之十七

许多人对历史不感兴趣,是被我们枯燥无趣的历史教科书给害的。事实上,历史上的种种风景,比我们现在的新闻还要精彩。

春秋时期有一个小国叫郑,国君郑桓公,是周王室成员。公元前781年,周朝发生了重大事变:犬戎杀周幽王于郦山,陪同的郑桓公也被杀。郑人让桓公的儿子掘突提前接了班,史称郑武公。

郑武公娶了个夫人叫武姜。武姜生太子时难产,差点送了命,所以不喜欢这儿子,取的名字也叫寤生。后来,武姜又生了第二个儿子,叫叔段,因为生产顺利,夫人特别偏爱。这种偏爱,有点让人匪夷所思。不过,女性的思维往往非同凡响,无法一概而论。后来,武公生病,武姜提出更易太子,废长立幼。此举违背传统,乃君王大忌,弄不好会发生全国动乱。武公当然不同意。武公去世后,他的太子寤生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郑国国君,史称庄公。

庄公一即位,马上将弟弟叔段分封于京,号太叔。郑公的大臣祭仲是个明白人,他私下对庄公说:“现在的京地比我们的国都都要大,这不符合正常分封的规矩呀,会出乱子的。”庄公说:“没办法,我妈一再要这样坚持,我刚即位,也不好反对。”叔段到京地后,马上制造武器,训练士兵,经常与他妈妈一起,密谋如何偷袭首都,武装夺取郑国王位。

庄公二十二年,也就是在准备了二十二年后,叔段认为时机成熟了,就率领私人武装偷袭郑国都城,妈妈武姜住在大儿子的都城里面当内应。

这样的怪事,在春秋和战国时期,好象也仅此一例,足可为天下奇闻。比较正常的内讧,一般是兄弟、叔侄之间争王位而内战、政变、暗杀,或是君王的妻妾之间,为了自己的利益,与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起,与君王的其他妻妾和亲生儿子之间,因争夺王位展开的明争与暗斗。而作为一个母亲,有意挑动两个亲生儿子之间打斗,如同自己的左右手之间搞拳击赛,确实有点匪夷所思。

弟弟和妈妈的这点小把戏早就国人皆知了,当了国君的哥哥,情报系统肯定发达,岂有不知之理?作为合法王位继承人的庄公,当然早有准备,自然奋起反击,叔段不敌,逃回京地。庄公的政府军追击到京,京地的人看不惯叔段的谋反,没人愿意跟从,反而将矛头转过来对准了叔段,弟弟只好出逃,到了鄢。鄢地又守不住,只好再逃到了共,做流亡王孙去了。

将企图武装政变的弟弟赶出了国门,庄公哥哥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各种证据表明,这场不得人心的叛乱,全是老妈一手策划的大阴谋,庄公非常愤怒。如果是别的人,早就杀掉了。杀不起,总还躲得起,庄公下令,将老妈武姜从国都赶出去,让她住到城颍,发誓说:“不至黄泉,誓不相见。”黄泉即是死亡之意,也就是说,有生之年,不会再见了。这一年,庄公三十九岁。这个偏爱小儿子的老妈武姜,估计也将近六十了。

老妈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哪有老妈因为生大儿子难产,就叫小儿子去杀大儿子的道理?如果一定要怨恨,怨恨自己的老公还有一点点理由,同婴儿本身确实没有关系。但是,大错已经铸成,她也无法挽回。现在不但小儿子见不着,大儿子同样见不着,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还要受到国人的谴责。武姜真正是后悔莫及。

母子分开一年多,寤生也开始思念老妈了,后悔将她赶走。只是双方都缺乏一个见面的台阶。

世界上的事,总是先有需求,再有发明。庄公的事,同样不例外。

颍谷的长官考叔来国都述职,并上交国税,庄公在亲切接见后照例赐宴。喝着酒,吃着肉,看着双方的气氛很好,早有准备的考叔趁机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小臣家有老母,希望也能得到君王赏赐的食品。”听人提到老母,庄公非常伤心:“你的这个要求没问题,等会请他们给你母亲送过去。只是我现在也非常想念母亲,想见面却做不到。因为,我已发下誓言,作为国君,我不能违背誓言。怎么办?”考叔是个聪明人:“君王不是说不至黄泉不相见吗?那我们就掘地三丈,肯定有黄泉,这时相见不就遵守誓言吗?”庄公大喜。

于是,立马派人去挖地道,挖到三丈以下,果然黄泉如涌,于是,武姜和寤生母子,终于在地道的黄泉上相见。脚下的水,分不清哪些是泉水,哪些是泪水。作为国君,庄公既不负誓言,又不负亲情,真正是两全其美。郑国人民也非常高兴。世界上,能穿越地狱的,大概也只有母爱吧。这个聪明的考叔,估计升官没问题。

公元前238年,秦王也即后来的秦始皇,同样遇到了类似的难题。他的老妈、太后赵姬和长信侯嫪毐私通并生下两个儿子,嫪毐发动了武装政变。政变很快被秦王扑灭,嫪毐和他的两个儿子全被杀死,灭了他三族。他的所有家仆舍人,重则死,轻则终身服苦役,受此牵连而充军的有四千多家。对参与者老妈,秦王当然非常震怒,但又杀不得,就将她赶出了国都咸阳,让她住到雍地。

从史记看,见不到老妈,薄情寡义的秦始皇倒没有显示出多少悲伤,说动他重见母亲的,是齐人茅蕉,他对秦王说的理由不是亲情,而是事业:“现在秦国正要一统天下,而君王却将自己的母亲赶到外地,这样的事,不情也不义,如果为诸侯国的民众知道了,恐怕对秦国不利。”于是,秦王乃迎接老妈赵太后重回咸阳,住进了甘泉宫。

看来,不管是出于亲情还是事业,母子之情依然是最基本最神圣的人伦,人们都要尊重。据说,即使在蛮夷狄番之国,可以骂天骂地骂总统,就是不能骂对方的母亲。上个世纪,东西方都曾经有过一段以消灭基本人伦为手段的乌托邦时光,结果到达的,却是深深的地狱。号称礼仪之邦的中国,一方面,最有杀伤力的三字国骂,依然是侮辱他人的母亲。另一方面,却是将毫不相干的政治形象,又化身作了母亲。同司马迁所描写的时代相比,我们是进化了,抑或是退化了?如果是返祖,也得重返八十万年的时光。

2014年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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