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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

边走路边吃东西,在我故乡叫做游食;在长辈看来,很不像样子。长一辈人,行商坐贾,吃东西也要坐下来。哪怕街边买了茶叶蛋,就铺子旁边吃了,擦干净手走;边走边吃?没规矩!碍眼!不好看!

可是没人看着时,边走边吃一定很有兴味。姜文说话: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多美啊。但这么做需要火车和火锅这种高级装备,《水浒》里就有几个轻便的好例子:武松在孟州挨陷害被充军发配,边走路边吃烧鹅;鲁智深喝完酒,狗腿掖在怀里一路晃荡。众位好汉其实挺不易,《水浒》里很少如《红楼梦》似的水陆纷呈,是因为其一,好汉们不太富裕;其二,好汉们大多在野店里吃些旅途食品,一拍桌子:‌‌“酒来!二斤牛肉!‌‌”——这些都是叱咤立办的,还能带走呢——比如林冲风雪山神庙,就是独自喝酒,吃牛肉。

许多饮食,都是为了那些在路上的人发明的。

比如,日本人吃饭团,喝味噌汤:这些最初,都是为了行军打仗而设。饭团做起来容易,吃起来不需要餐具;味噌结成块,和饭团一起挎在腰里,有热水了,一冲一泡,热腾腾一碗味噌汤,补充各类营养——现在的泡面,也不过如此。

你去日本山梨县,会发现当地卖信玄饼。老爷爷会吹嘘说,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就是靠这种内韧外酥、扑满黄豆粉的甜饼打胜仗的。但稍微了解点历史便明白:那年代在日本,黄豆粉都算奢侈品;武田家打仗的确靠伙食,但是靠的是刀削面配腌萝卜——日本现在老式料理里,还会有腌萝卜,仿佛多年古物似的,其实就是为了打仗行军和度荒年使的。

大多数盐渍的食物,比如火腿,比如腌鱼,比如腌野菜,最初都不是为了美味,而是储藏和旅行。

北方有种传说,道是涮锅子由忽必烈发明——行军途中片完羊肉水里一过张嘴就吃,得。我问过一个蒙古朋友,他不太确定;但说起他家乡那一带的旅行食品来,确实离不开羊肉。其一:生羊肉,撒盐,捶打;捶扁了,风干,带路上随时可以吃;盐跟羊肉就合了,很鲜,有羊肉味,‌‌“现在许多羊肉没羊肉味了——吃着跟香菇泡发了一样‌‌”。我听著有些瘆人,‌‌“血乎啦的就吃吗?‌‌”‌‌“嗯,是。‌‌”另一种很古老,他也只是耳闻:说以前人在蒙古旅行,背上背条羊腿;到一家,背上羊腿解下来,宾主一起吃个稀里哗啦;吃完了喝奶茶休息,第二天走人,主人再送一条羊腿——当然,那得是每个蒙古包都养羊的时代了。游牧民族在这方面最有心得:北京点心里,许多奶制品,大半和蒙古与满族有关;比如萨其马,比如勒特条,都是面粉、鸡蛋、奶油一炸,容易带,顶饿又好吃,这是行军打仗、出猎游骑时的吃法。生菜包——用生菜裹斑鸠肉炒饭,就蒜——听说也是满族人发明的:射猎路上,随猎随吃,不用餐具,还营养均衡。

欧洲多山,旅行不易,所以许多食物,都是比量着旅行来的。比如希腊+土耳其式叉烤肉,公元前五世纪就有:旅行者带着盐和肉叉,就敢上路;如果带点儿葱和煎鱼头——后者是雅典当时的美食——就敢跨希腊半岛了。瑞士山脉多,所以在马蒂尼一带,圣伯纳犬脖子上挂酒桶、人出门带干奶酪、火腿和面包,是出门的标配:雪地里遇见人,当场把酒和干酪一煮,就是如今干酪锅的雏形。全欧洲在火腿和香肠上都很有想法,说穿了道理其实也简单:不容易坏,能带着走。

最奇妙的一个因缘是:以前饮用水没有靠谱的清洁来源时,城市居民宁愿喝酒。比如17世纪荷兰初独立时,水珍贵,大家出门都带啤酒喝。公元前罗马人和高卢人且战且和,你来我往,罗马人行军经常拿葡萄酒或未发酵完成的葡萄汁当饮料——怕在高卢境内找不到水。高卢人也诧异,后来和好了,就用锡、铁和奴隶,跟罗马人换葡萄酒。累积历史上高卢人跟罗马交易过超过一亿个尖底瓮的葡萄酒,终于葡萄酒落户高卢法国,后来罗马人渐次发现高卢这土地简直太适合种葡萄了,这才成就了今日法国葡萄酒盛名——那时谁都想不到,罗马人旅行里喝的半甜半不甜的葡萄酒汁,会成为现今统治世界的饮料。

所以,你很容易判断一个民族的根性。如果一个民族的食物里琳琅满目着锅碗瓢盆,你可以想象这个民族源远流长,大家习惯聚众而食;而如果一个民族的食物里都是各类简约现成、拿起就走、在路上晃荡也能吃的东西,比如冲泡的汤料、腌制的食物、不会变质的饮料,那只能说,这个民族的胸腔里通常跳动着一颗流浪的心。所以最传奇的,还是俄罗斯:你看见他们喝着伏特加、吃着酸黄瓜和腌咸鱼时,满可以想象一个大胡子叔叔坐在马车辕上,边喝酒边歪歪扭扭,在夜雪的俄罗斯天空下奔驰在千里平原之上……在流浪中吃喝,保证自己不被冻死,这就是他们上一代人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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