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春秋无义战。这确实没错。从严格意义上说，当时分封所建的王国，都是周王室的成员单位，是这个总公司下的分公司，有了纠纷，完全可以通过周王室的协调，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从个人关系上说，这些王国的王们，不是堂亲、表亲、姻亲，就是祖上都是同僚朋友，非亲即故，完全可以通过非暴力方式解决争端。但是，事实上，各国之间，似乎都没有协商妥协的传统，只相信兵器的硬度和士兵皮肤的厚度，和平的时间反而不多。战争的起因，不过是争资源、土地、权力、甚至是一个女人。但是，有一场战争中的战争，最富有戏剧性，我一直无以名之，想来想去，还是用“个人的战争”来说更合适。
那是公元前607年，也是一个春天，郑国因为盟主楚国的要求，去攻击宋国。宋文公刚执政四年，他派出了华元和乐吕两位将军去抵抗。这个华元，在本文中是个丑角，但在历史上，却是个有作为的人物，他是曾历昭公、文公、共公、平公四君的四朝元老，宋国的顶梁柱。
以前的打仗，重型武器是马拉的兵车，将军当然也在兵车上指挥。每辆兵车都有自己的驾驶员，古人称御者，俗称马夫，现代称驾驶员，宋军总司令华元的驾驶员叫羊斟。春秋时期的战争比较君子，大战以前，双方约定时间地点，然后开打，有点像千年以后西方的决斗。
因为第二天要决战了，宋军司令华元这天晚上杀羊犒劳全军将士。不知是华元的有意还是无意，结果，作为兵车驾驶员的羊斟居然没有分到一碗羊肉汤。闻着肉香的羊斟只能啃又冷又硬的窝窝头，听着战友们唱歌喝酒，当然不高兴，就向领导华元反映：“我明天也要去打仗，为什么他们有羊肉吃而我没有？”华元说：“羊肉不多，你只是一个驾驶员，所以没份。吃肉的事，我说了算！”羊斟当然生气。也许一个晚上没睡觉，也许早就想好了主意，安然大睡了。
次日清晨，宋郑两军来到了约定地点，各自排好了战阵，战鼓咚咚地敲起来，等待开战。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排在宋军前列的总司令华元的战车，在四匹马的拉动下，突然旋风一般地向对方刮去，华元司令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的御者羊斟已将战车开到了郑军的阵中，被郑军瓮中捉了鳖。驾驶员羊斟这才得意地对华元说：“华元帅，昨天吃肉的事，你说了算。今天开车的事，我说了算！”司令被俘，宋军立即乱了阵脚，郑军乘机发动攻击，宋军大败，副司令乐吕也当了俘虏。这次战斗，宋军死了一百人，被俘了二百五十人，损失了战车四百六十辆。而且特别窝囊的是，这场战争是被自己人打败的，而且还是总司令的驾驶员。
宋军败了。郑国提出了赎回司令官华元的条件：兵车一百辆，战马四百匹。宋国只好答应。但当五十辆兵车、两百匹马送出之后，华元已从俘虏营逃回了。华元回到国内，让人向国王通报：我回来了。接待他的是叔佯。叔佯问：“老兄的马怎么会在战场上出问题？”华元低头答道：“不是马有问题，是我的驾驶员出了问题。”
如果评选世界上最窝囊的战争，这一场作为候选者估计没问题。
《左传》的作者对此事恨声不绝，还引用《诗经》中“人之无良”句，认为羊斟以私害公，是“无良”人的代表。当代的作家余秋雨，也将羊斟目为“小人”而严加谴责。这些说法都很有道理，因为他们的预设前提是，在个人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之间，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国家利益。在上级与下级有纠纷的情况下，下级必须服从上级。但是，如果我们站在羊斟的立场上，将羊斟当成与司令官一样的“人”去考虑一下，也许会有另一种感受。
——作为一个军中最重要战车的驾驶员，是理所当然的战斗人员，在大战前夕的战士聚餐中，居然分不到一碗羊肉汤，心里会好受吗？这不是有没羊肉吃的问题，而是战士与战士之间，还有没有平等的问题。
——不平则鸣。羊斟向司令官反映，希望得到纠正。但是，作为司令官的华元明确告诉他，没有你的羊肉，不是厨师的工作失误，而是我安排的，因为我说了算！羊斟面对华元的训斥，还有一个战士的尊严吗？如果说，原先的失落，只是有点不高兴，而现在的绝望，能产生的，就只有愤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要说魏国的吴起将军带兵打仗，都是与最下级的士兵实现“三同”，就算一个不打仗的身边工作人员，既然提出了想吃羊肉的要求，哪怕不符合要求，但你把自己这份羊肉分点给他，也不算过分吧？可惜的是，华元在这些选择题中，每一项都选择了错误的。
作为一个社会成员，当然能力有大小，官位有高低，职位有差别，分工有不同，但是，作为一个人，尊严是一样的。作为一个战士，在战场上生与死的概率也是一样的。为什么华元可以蛮不讲理而羊斟必须忍受？华元的敌人是郑军，对羊斟而言，他的敌人恰恰相反，是他的上司华元，因为对他的不公与不尊，都是华元造成的。羊斟的战争，不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而是一个“人”的战争，是为了捍卫自己尊严的战争，也是小人物对抗特权的战争。既然华元可以依仗自己的职权不给羊斟羊肉吃，羊斟同样也可以依仗自己开车的职权让耀武扬威的司令官当一回阶下囚，这不是很公平吗？
羊斟赢了，他让自己尊严的褫夺者也失去了尊严：三军司令，居然当了俘虏。
但是，羊斟的这场战争，最后变成了一个人挑战所有社会伦理和道德的战争，在我们官方的历史和评论中，羊斟却输了，他一直背着坏名声。
羊斟的最后结局，无论是《史记》还是《左传》中都没有记载。但是，羊斟这场个人的尊严保卫战，也许会让那些拥有特权的人明白，不论大人与小人，除了大小之外，最后都是一个人。任何人的尊严，彼此并无区别。同时，也让强者别太得意，因为强弱之间，转换也是容易的。
2014年4月9日写于白云山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