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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肥胖症患者的不能承受之重

喜欢躺在床上看美剧,在手机上读玄幻小说、都市小说,喜欢在寂静的夜里醒着,在喧闹的白天沉睡,喜欢吃方便面(当然不是因为它好吃),喜欢宠物(不管是金鱼还是牧羊犬),喜欢和朋友在一起……这就是杜勇,一个35岁、体重超过200公斤的失业男人。不久前,他参加完朋友的婚礼回来,身体出现了不适,被送进医院后,他被检查出患有肝硬化。

网络图片

杜勇住在一个老式小区的五楼,70多平米的房子,是父母去世后留给他的。

在家里,他的活动范围缩小为以床为中心的附近:床尾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是电脑,电脑前放着一盆仙人球,他以前买来“抗辐射”的,但这会儿已经死了。

从朋友的婚礼回来后,他就打开电脑,躺在床上看那部他追了很久的美剧——,《吸血鬼日记》。饿了,他才起身泡了碗方便面吃,然后又继续躺在床上看美剧。

为了省电,他把灯都关了。

他总是一直看到天亮才关电脑睡觉,偶尔也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只要一有尿意,他就马上爬起来。因为从他下床,再一路挪到卫生间,得花掉他好些时间。

朋友的婚礼是1月7日举行的。参加婚礼让他觉得很开心,尽管朋友再三劝他不必去,但他还是去了,他高兴的是自己能够去给好朋友捧场。

参加完婚礼回来,他爬楼梯爬了半个小时,几乎没登一级台阶就想坐下来歇一会。他感觉身体出现了不适。尽管上次称体重就已经达到370斤了,但也从没感觉到这么吃力过。他以为只是出了点小毛病,熬几天就没事了,就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这时已经快过年了。

堂弟打来电话,问他回不回老家过年。堂弟说他春节要结婚。

杜勇很想回去,他和堂弟关系很好。三年前那次住院,堂弟辞去广州的工作,赶来长沙照顾他,这让他很感激。但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没办法出远门。

大年三十那天,杜勇天黑才起床。小区里有人在放鞭炮,他听着听着就饿了,于是才起床给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面,坐在电脑前,一边看春晚,一边吃他的“年夜饭”。一已经半个月没踏出家门了,他正吃的泡面就是上一次下楼时去小区超市买的,买了一箱,吃到现在还剩下一半。

看完春晚,他又开始看电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想起来以前在老家衡阳过年的场景:堂姐们的孩子很喜欢他,围在他身边乱窜,大人们则有说有笑,很热闹。

如今,杜勇最怕的日子就是过年:他最要好的几个朋友都回家了,没有人来看望他;小区的商店都关门了,买不了东西;甚至连方便面之外唯一的食物——盒饭,这段时间里他也吃不到。

邻居和朋友们都以为杜勇回老家了。直到正月初五,杜勇闻到方便面的味道便开始想吐的时候,他才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让他买点食物来。朋友买了馒头、面包和饼干赶来时,责怪杜勇为什么不告诉他过年一直在这。他没有说话。

朋友每次探望他之前都会打电话,他听到这样的消息就会提前兴奋起来,就像下了很多天的雨之后,突然阳光照到了阳台的感觉。

二月底的一天,他还躺在床上,朋友打来电话,说晚点会来看他。

他笑着应答着朋友,他准备说“好啊,我在家的”,但是他怎么也发不出来声音来。他急了,努力想说话,朋友一直在电话那头喊“喂喂,听不到吗?”杜勇挂掉了电话,给朋友发短信:“我失声了,可能昨晚着凉了,你帮我买两瓶川贝枇杷膏来。”

朋友来了。他喝了一瓶枇杷膏,休息好一会儿之后,说了两句,又失声了。

他感到情况越来越糟糕,就给也在长沙的舅舅打电话,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说过几天可能要去住院,希望舅舅可以抽半天时间陪他去医院办理手续。

“舅舅说他一个邻居家里有人去世了,他要去帮几天忙,抽不出时间”,杜勇有点生气,“别人家有人死了要你去,你自己家人呢?”

他又在床上躺了几天。家里有老鼠,他也不理会,“反正抓不到”。。社区医院的人来看望他三次,他都没办法及时起床去开门。后来他去卫生间,就顺便把大门打开在那。

社区医院的工作人员看到他现在的状况后吃了一惊。他的肚子、小腿、右手臂已经浮肿得厉害,用指头按按,肉便会陷下去一个凹,过几秒钟才恢复原状。

朋友和社区医院的人准备带他去医院,这时对门的娭毑才知道杜勇过年一直在这里,她责怪杜勇过年一直在这里竟然不告诉他。杜勇的嗓子还没有恢复,没来得及跟她说几句话就去了医院。

杜勇担心住院会花很多钱,朋友和邻居便给他出主意。“有的说让我把房子卖了,命都没了还要房子做什么;有的让我先把房子租出去,自己再租一间小的,房价高点再卖,我也拿不准,住院后想想还是卖掉吧,欠了朋友和医院的钱得还,虽然医院也从来不催。”

为了住院不那么无聊,杜勇在手机里下了六部电子书,“都是玄幻和都市类的,好打发时间”。

3月5日中午,杜勇已经住院一个星期了。他刚输完液,还没吃饭,平躺在床上,举着手机看电子书。《兵疯都市》,才看了一半,但是他蛮喜欢的。

他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和一件大裤衩,身躯占满了病床,一只手不得不搭在床沿边。他把枕头竖起来,头靠在上面——枕头太矮会让他呼吸困难。由于肥胖和体内腹水堆积,他没有办法翻身,不得不轮流换手托住手机,换到哪只手,就把脖子也扭向哪边。

他的两只手背都呈现出青色,那是打滞留针和输液的结果。滞留针打了几天他就叫医生了停了,“左手已经找不到血管了,右手继续打的话,做什么都不方便”。

输液通常要花上一整个上午,有时候还要抽血检查。抽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血管隐藏在脂肪下面,护士已经不得不去寻找动脉了。这天上午,护士在杜勇的左手腕上找到了一个清晰的血管,于是多抽了些血。

头一天晚上杜勇没有睡好,黑眼圈已经蔓延到了颧骨上。其实他一直没有好好睡过觉,住院前他总是通宵看电视,白天睡觉,而在医院,他又总是失眠。

失眠的时候,他会带着氧气罩,在床上看电子书。氧气罩让他感到不舒服,“没有办法,医生说我在睡着的时候可能会引发呼吸暂停”。当他有些困意,关掉手机,又开始想事情。

“我在想,出院后我该怎么办。”他早就想清楚了:把房子卖了,还了朋友和医院的钱,再租一个小单间,带卫生间的就行;腹水控制住了,想点办法减肥;然后做点小买卖,开个小卖铺什么的。

但每次睡不着,他又会将这些计划重温一遍。

杜勇正托着手机看得入神,护士长张喜和另一个护士提着一个大袋子进来了。

“杜勇,来试试这两套衣服,看合不合身。”

杜勇兴奋地爬了起来,他费了一会功夫才把那套暖色格子睡衣套在T恤和大裤衩外面。接着张喜又帮他穿上另外一套,同样色调的棉袄棉裤,正合身。

衣服是张喜和几个护士商量给杜勇定做的。在此之前,杜勇冬天可以穿出去的衣服屈指可数:一件卫衣,是堂姐在淘宝上买的;一件长袖衬衣,三年前住院时医院定做的;两件牛仔裤。“我的衣服很难买,特别是裤子,现在基本上买不到。”

“好了,现在你可以穿这些出去逛(医院的)超市了。”

杜勇不能去逛超市。病房在二楼,医生叮嘱他不要下楼,“主要是怕我感冒和摔跤”。

通常他会七点多起床,抽血、吃早餐、输液,然后躺在床上看电子书。到了下午两点半,电视可以打开,他会看到晚上十点,接着继续看电子书。

他并不觉得在医院太无聊,除了不能上网,这比他在家里舒服多了:偶尔会有陌生人送来水果、鸡蛋、甜酒、牛奶,有护士照顾,还可以和其他病人的家属聊天。住院那天,张喜还送了他一本书,扉页写了祝福和鼓励他的话。

杜勇很会养金鱼,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他养金鱼很细心,每天准时给它们换水、喂食,他不让任何小孩子碰他的金鱼,最后会把小指甲长的鱼苗养到手指那么长。

2000年夏天,母亲肝硬化恶化,他开始到医院照顾母亲。有一天母亲想起它的金鱼,让他把金鱼送到一个朋友家,朋友有一个大鱼缸,朋友会照料好它们的。杜勇回去发现那些金鱼已经饿死了。

三个月后母亲去世了。父亲也是在这一年年初因为癌症去世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杜勇觉得“还能够接受”,但母亲的离去让他感觉“天一下子就塌了下来”。

母亲从小溺爱杜勇,因为身体的缘故,从来不让他做家务。有一次杜勇看见母亲打扫卫生,想帮忙把垃圾扔下楼都被母亲拉住了。每天醒来,他都会喊道:“妈妈,几点了?”然后才起床。甚至快到十岁杜勇才学会自己穿衣服,每天早餐也都是母亲帮他做好,有时候甚至帮他挤好牙膏。

母亲一走,杜勇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时候他还不是很胖,没超过两百斤。因为父亲的关系,中专毕业后他进了父亲工作的那家印刷厂上班,等着满一年转正。父亲去世后,印刷厂的领导一直找借口不给他转正,他一气之下辞掉了工作。

接下来的三年杜勇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他变得意志消沉,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电视,或者去小区的网吧玩游戏,饿了吃盒饭和方便面。睡觉的时候他不敢关灯,醒来后习惯地喊着“妈妈,几点了”。喊了三声过后,他才每次都突然意识“母亲没了”。

一个朋友看不下去了,2003年搬到了杜勇家里,和他住在一起。“那段时间都是朋友在照顾我,一起聊天、看电视,带我出去逛逛,我才慢慢恍过来。”

“恍过来”的杜勇去称了一下体重。他没有照过镜子,被300斤的数字惊倒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跟我的生活习惯不规律、缺乏运动、喝太多碳酸饮料有关,那几年都不喝水,只喝可乐。”

杜勇靠着家里留下来的一点钱勉强度日。舅舅劝他去申请低保,他不愿意:“20多岁的小伙子去申请低保,太丢人了。”

杜勇试过再找一份工作,但都被拒绝了。小区的网吧老板跟杜勇很熟,知道他为人本分、身世可怜,便给了他一个网管的工作。网吧管饭,月薪八百,他很知足,但半年后网吧换了老板,他觉得麻烦,也就没在那上班了。

到了2005年,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舅舅又来说:“人家有工作的人都申请低保,你这种情况还怕丢什么人?”

杜勇打了申请,最后顺利办了下来。“当时因为我还有一套房子,所以低保也没多少钱,一个月一百多。”邻居有一个阿姨在一个领导家里当保姆,反映了杜勇的情况,“那个领导打电话到社区问了我的情况,社区让我交一份提高低保金额的申请书,后来就多了一些钱,从一百多涨到两百多、三百多,现在是四百一,已经是最高的了”。

有个朋友给他买了一台电脑,牵了根网线。网游《征途》火的那段时间里,杜勇也会玩,而且还能因为打游戏赚一点钱,“用来交网费还是够的”。

杜勇无法想象没有这几个好朋友,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母亲去世后,他把依赖转移到朋友身上,“我知道给朋友添麻烦了,但是没有其他办法”。

起初杜勇还会自己做饭,“社区医院的人来看我都会带一些米”。但他不会炒菜,每次就用电饭锅注意点米饭,炒一个鸡蛋,就着老干妈、豆腐乳和榨菜下饭。或者熬一点绿豆粥,杜勇不喜欢吃水果,最爱的就是绿豆粥,朋友单位发的绿豆会给他提来,一袋他可以吃上一年。

这样吃了一段时间后,三年前,杜勇住进了医院。医生告诉他,因为饮食等原因他已经营养不了、贫血,而且肝脏等器官也出现了病状。

出院后,他不敢再吃这些,“我对食物真的没有很多要求,我长胖也不是因为吃东西多”,后来他开始吃方便面和盒饭。“方便面都是整箱地买,什么味道的都吃腻了;盒饭也是,会送到家里来,吃来吃去就那几个菜,辣椒炒肉、土豆丝炒肉什么的,也吃烦了。”

在一个电视台记者的帮助下,他在一个废品站的磅秤上又称了一次体重,已经380多斤。当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控制住上涨的体重时,开始不在意“体重”的概念了。他也想过减肥,“但是不现实,我平时都吃不饱肚子”。

他怕热。每年快到夏天时,湘潭的一个朋友会把他接到自己家里,等到十月份再送他回来,“因为我自己家里没有空调”。有次杜勇中暑了,过后朋友就在他家里装了一个空调。那次出院后,堂弟给他买了一台洗衣机,杜勇会等到衣服堆了好几件才一块洗。“一罐液化气我可以用一年,去年3月买了80块钱的水,现在还没有用完”,电费和话费都是朋友帮他交。

“那时候虽然胖,身体还可以,有一段时间我晚上经常去步行街看别人遛狗,我喜欢小动物,但是吃低保的不能够养宠物。”在湘潭的时候,朋友为了让他多走动,给他买了一条德国牧羊犬,他叫它“崽崽”。他在朋友家呆了一年,把崽崽从一只泰迪那么大养到了半米高。他经常去公园遛狗,崽崽总会黏在他身边,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后来朋友的妻子怀孕,便将那条牧羊犬送了人,杜勇难过了很久。

朋友们会隔三差五地来看望他,带些水果和饭菜。“他们有时候会约在一起过来,人多热闹,我们就一起打扑克,打五毛钱的,他们还总是让着我。”为了方便朋友来,他又给朋友配了一把家里的钥匙

身体还不错那会儿,杜勇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散散步。当他坐在小区的椅子上时,一群邻居娭毑会围上来问候。“他们说什么的都有,当然都是好意,但是这种很热情的关切会让我不适应,又不好意思离开”,如果在路上听到有人指着自己说“怎么胖成这样”,杜勇会加快速度离开那。

他懒得理发,“夏天很热,我会剪一个平头,最短的那种,到了冬天就长了,还可以御寒。”住院那天,杜勇的头发已经披到肩膀,也很有些日子没有洗了,第二天护士便陪他去理了头发。

杜勇总是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准确点说,是他不去记,“一个人过,有什么意思咯?”去年几个朋友突然喊他去吃饭,到了才发现是在给自己过生日,“我觉得很温暖”。

一个人生活他最担心的是生病。有一次他高烧41度,诊所不敢给他打针,大医院让他住院,他没钱。最后他找到一个小药房,买了两包五毛钱的退烧药就回家,喝下药就躺着。

“你不担心那些药治不好吗?”

“反正也就这样子,没有什么牵挂,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最艰难的时候杜勇仍没有过极端的念头,“我还不会那么绝望”。

有好几家减肥机构找到杜勇,愿意给他提供免费减肥的服务,但被杜勇拒绝了,“医生说我现在不适合减肥,腹水太多,等到控制住了再去考虑”。

他的体重已经404斤了,肥胖而导致的肝硬化已经进入中晚期,“我妈妈也是因为这个病去世了”。他很清楚这个病意味着什么,他没那么多钱去移植一颗肝脏。

“我也不傻,我知道可能会有什么最坏的后果,现在只想把腹水控制住,然后出院,好好珍惜以后的生活。”眼下,他最关心的是自己的房子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好让他还清欠款,实现那些计划。

不用等到这几本小说看完,应该就可以出院了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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