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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69)

第二三章 淮西兵变(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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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朝堂,宋高宗召见四位宰执。宋高宗说:“朕已决议,由岳飞兼统刘光世大军,一并节制吴玠、杨沂中等大将,全面主张北伐大计。”张浚、沈与求、陈与义一时目瞪口呆,秦桧密切关注三人,也装出惊愕的模样。

张浚说:“陛下圣断,惟是急欲复仇,然而委岳飞统大兵之事,似须从长计议。”宋高宗说:“刘光世不久便到行在,而众卿计议代统行营左护军之事,议而不决。朕意以为,除岳飞外,别无可委之人。”张浚说:“岳飞忠义可用,人所称道,然而陛下亦须不忘祖宗家法。”秦桧接过张浚的话头:“张相公所言极是。祖宗家法便是崇文抑武,以文驭武。”宋高宗说:“朕自谨守祖宗成规,以文驭武,便是张卿督励诸将。然而上阵厮杀,尚须岳飞。兵家之事,惟以合兵合力为上。”

张浚说:“然而教岳飞掌此大兵,臣切恐将成尾大不掉、末大必折之势。”沈与求说:“既然陛下已有成命,岂得反汗?可容岳飞立功。”陈与义说:“臣议与沈相公同。”张浚说:“便是岳飞统军收复故地,却是立不赏之功,而成震主之威,此非是祖宗驭将之道。”沈与求说:“岳飞本是耕夫,蒙圣恩不次拔擢。他常与人言道,他时惟愿功成身退。臣料得岳飞忠义,必无他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待岳飞长驱中原,迎还天眷,然后收他的兵权不迟。”

张浚一时语塞,秦桧却用十分恳切的语调说:“且容臣为陛下背诵一首白居易的《放言》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自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恭请陛下三思。”宋高宗闻言一惊,立即以坚决的口吻说:“众卿不须再议,朕意已决,决不教岳飞代统刘光世大军!”

都督府,张浚居中面南而坐,岳飞面东而坐。张浚明知故问道:“岳太尉到行在已经二月,不知何日归军?”岳飞答道:“下官本拟于今日归程,惟因张相公召唤,故前来都督府。当于明日回归。”

张浚说:“岳太尉忠义,人所共知,故主上甚是倚信,委以北伐重任。然而刘光世纵情声色,不足依仗,深负主上委寄,如今廷议,皆以为当罢免他的宣抚使。我意以为,王德勇悍,为淮西一军之冠,众将士深所信服。我欲命王德为都统制,另命都督府参谋军事吕尚书督领,不知岳太尉之意如何?”

岳飞说:“张相公既是询问,下官自当以国事为重,直言不讳。淮西一军将士,多是叛亡盗贼,变乱或可在反掌之间。王德与郦琼原是相等,郦琼素来不愿出他之下。刘光世虽是无能,尚得驾驭二将。如今若拔擢王德,在郦琼之上,势所必争,切恐从此军中不安。吕尚书虽是通才,而书生不习军旅,虽是去年以圣旨督军,败得刘豫,仍不足以服众。”

张浚说:“既是如此,张宣抚如何?”岳飞说:“张宣抚是下官旧帅,然而他为人暴而寡谋,临阵怯敌,且郦琼素所不服,切恐未能安左护军将士反侧之心。”张浚说:“便教杨沂中统左护军。”岳飞说:“杨沂中于去年藕塘一战立功,官升节度使,然而王德与他原是平交,杨沂中岂得统此军!”

张浚不由火冒三丈:“我固知非岳太尉不可统左护军!”岳飞也怒道:“且不说左护军,便是下官所统后护军,亦是朝廷兵马,非是下官私军,张相公何出此语?张相公既是教下官计议国事,下官不敢不尽愚衷,然而岂得以兼统左护军为得计?既是左护军另有朝命,下官惟愿统后护军向前厮杀!”

张浚说:“何时用兵,朝廷另有兵机。”岳飞激越言道:“兵家之事,尤贵于不失时机。下官忆得,张相公曾与主上相约,欲先驱清道,恭请车驾还汴京,做天下主。若无端丧失兵机,岂非便成梦中呓语?”张浚怒吼:“岳太尉,难道惟你识兵机,我便不识兵机?你惟是一个两路宣抚使的武臣,岂得干预朝廷大政!”岳飞激愤言道:“既是不教下官统军厮杀,下官岂不便成尸位素餐之人?再居宣抚使的高官,岂不有愧天地,深负良知!”言毕,也不与张浚作揖,径直退出都督府。

岳飞馆舍,张节夫问:“岳相公此后当如何行事?”岳飞说:“下官已与张相公言道,不得做尸位素餐之人。我久有此志,教王、张二太尉代统行营后护军。如今正宜请宫祠,到妈妈坟前尽孝。”众人长久沉默,岳飞想一下,又说:“祥祥可与我在妈妈忌日前,速去江州服孝。三位官人且归鄂州,晓谕王、张二太尉与薛参谋、李参议。”

黄纵长吁一声:“下官母老,本宜在家服侍。我所以愿从军,此是激于大义,欲效尺寸之长,以报岳相公的知遇,便是弃身锋刃,赴汤蹈火,亦是甘心。今日方得明白,赵次张不愿再仕的苦心。下官亦请从此告辞,归养老母。”岳飞说:“黄机密欲成全孝道,尚有何说?”又对于鹏、张节夫说:“然而下官惟愿于、张二干办尚得留于军中,协助王、张二太尉。”于鹏说:“下官遵命!”张节夫说:“下官愿为岳相公起草辞职奏。”岳飞说:“感荷张干办。”

黄纵说:“岳相公虽是上奏辞职,然未得主上俞允,便径直离军,切恐不当如此。”岳飞说:“下官亦知此非臣规。然我料得主上必是不允,若必得主上俞允,又何须上奏辞免?孝为人之大伦,所幸下官与黄机密尚得尽孝,然而主上之孝,却是尽不得。”黄纵说:“莫非岳相公之举,意在孝谏?”岳飞说:“天子之孝,自不当与掳掠父母兄弟之仇共天地。身为大将,若不得成全天子之孝,也不得成全北方遗民之孝,便是行尸走肉,岂得忝居其位?”

黄纵说:“岳相公苦心,但愿主上体察。下官虽离别在即,却记得一事,当初岳相公与众属官分沉香,下官所得最小;岳相公于心不安,下官言道,‘某以一身从军,虽沉香,无所用之。’岳相公亦言道,‘某旧日亦爱烧香,后来亦摒之。大丈夫欲立功业,岂可有所嗜好耶?’”岳飞执定黄纵双手:“虽与黄机密相识恨晚,相处时短,然无论咫尺天涯,终是心心相印,铭记不忘。”

5

建康朝堂,宋高宗召见四位宰执。宋高宗怒容满面:“如今诸大将的兵马,皆是朕的兵马,兵权的授受予夺,惟出朕意。不意岳飞竟如此举止,此是为臣不忠,深负朕望!”张浚说:“岳飞积虑,专在并统各军,如今上奏请宫祠,意在要挟君主,此风断不可长。”秦桧也气愤言道:“岳飞大奸似忠,大诈似信,今日便见真情。”

宋高宗问:“既是如此,卿等以为当怎生措置?”张浚说:“臣保奏兵部侍郎、都督府参议军事张宗元任荆湖北路、京西南路宣抚判官,前往鄂州督率行营后护军。鄂州原有王贵任提举一行事务,张宪任同提举一行事务,日后如有劳效或军功,可改任都统制与副都统制。便依岳飞上奏,教他奉祠。”宋高宗转望秦桧:“卿意如何?”秦桧说:“臣以为张相公所议可行。祖宗之法,断不可废。”

沈与求说:“臣以为,岳飞此回诚有过失,然他犹欲用兵向前厮杀,与刘光世不可同日而语。行营后护军雄师十万,天下第一,臣切恐张宗元难以掌此大军。”张浚说:“然而鄂州大军,不可一日无帅。臣以为,姑且教张宗元先去,相机行事,待朝廷熟议措置之策。”宋高宗说:“便依卿议,可速教张宗元起发。”张浚说:“然而张完元前去鄂州,不可无名。”宋高宗说:“便教他权宣抚判官。”

四名宰执退殿,张浚与沈与求并行。张浚满心欢喜,却用略带讥讽的口吻言道:“沈枢相,你与岳飞非亲非故,何苦如此袒护?”沈与求说:“下官与岳太尉岂但非亲非故,尚有文武之别。下官惟恐张相公将军务轻易托付吕尚书与张侍郎,日后不免有折鼎之讥。”

张浚笑道:“沈枢相岂非是杞人忧天?”沈与求说:“我等罢官的事小,而军务失措的事大。”张浚说:“倘若吕尚书与张侍郎措置军事,并无失误,沈枢相便当如何?”沈与求说:“下官既是做执政,便须与张相公同心同德,成则相庆,败则相助。”张浚无言以对。

建康朝堂,左司谏陈公辅进对。陈公辅说:“微臣任谏官,职责便是议论时政得失,纠劾百官,谏诤主上。近日士大夫为岳飞上奏请祠一事,议论纷纭,却是不得其实。臣曾为此去都堂,询问宰执,他们却支吾其词,惟说日后便见分晓。因而至今,尚不知真相如何。”

宋高宗暗语,“我岂得道出自己出尔反尔的真情?亟须编造谎言应对。”便说,“岳飞到行朝,闻得朝廷欲罢刘光世的兵权,便乞并统行营左护军,大举北伐。他言道,刘豫不足平,当以十万大军横截敌境,教刘豫势孤自败。朕晓谕岳飞,如今驻跸于建康,以淮南为屏蔽,若是兼统淮西一军,便能平定中原,朕亦何惜。惟恐中原未复,而淮西失守,行朝便不得奠枕而卧。他此回上奏请宫祠,煞是跋扈有萌,教朕寒心。”

陈公辅说:“岳飞的辞职奏,不知微臣可得一阅?”宋高宗:“卿可一阅。”冯益取来辞职奏,陈公辅阅后说:“臣到行朝供职未久,然而久闻士大夫辈称道岳飞,说他忠义可用,为当今大将第一,有古名将之风。岳飞为人谦退,言道日后成功,便须归隐田里,做太平散民。臣风闻他在都督府与张浚争议,亦曾言道,行营后护军是朝廷之兵,不是他的私兵。惟独以为张相公迟迟未肯出师,有误军机。臣忖度岳飞用心,以为诸大将或是拥兵玩寇,他必欲胜敌,此便是其志可嘉。然岳飞本是粗人,不知祖宗的文武之道,凡事终少委曲,明言与宰执议论不合,此又是他的过失。”

宋高宗微叹:“依卿之意,又当如何措置?”陈公辅说:“臣愚以为,刘光世当罢,而岳飞不可罢。惟当用其所长,责其所短,教他服从君命,知过而改。”宋高宗说:“卿所建议,可备一说。”陈公辅说:“方今国计,莫大于复中原,雪奇耻。然而诸大将或是金玉满堂,姬妾成群,所辖营伍或是用于回易,或是用于私役,训练不精,纪律不齐。身为大将,如若不得体恤国难,惟知临战畏避,如刘光世之流,又何以为国家长城?惟有岳飞廉洁爱兵,奉己甚薄,而与士卒同甘苦,屡立功效,不自矜夸,一心为社稷效命,戡平国难。如此大将,岂得不用?”

宋高宗不语,陈公辅又说:“陛下驻跸江南,久违京阙,痛思太上皇的梓宫不得归朝,渊圣皇帝与天眷远在沙漠,跬步在念,斯须不忘,焦心劳思,以图恢复,期于报父兄之仇,雪积年之耻。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陛下在位七八年,方得岳飞一个良将。若是轻易闲废,窃以为失策。何况岳飞至孝,自然一心一意,亦望成全天子之孝。”宋高宗仍自沉默,陈公辅说:“微臣告退。”将出殿外,又转身来说:“人无完人,金无赤金,岳飞的兵权一事,事关大局,恭请陛下三思。”

宋高宗默坐良久,不由长叹:“岳飞之孝,于朕而言,恰如芒刺在背。然而如今,亦只得且疑且用。”回头吩咐冯益:“即召宰执上殿。”

稍顷,四名宰执上殿:“臣等恭祝圣躬万福!”四人站起,宋高宗说:“朕意已决,须召岳飞到行朝,晓谕他依旧典兵。待岳飞到鄂州后,便教张宗元归朝。”

四人均不言语,宋高宗不免生气:“众卿之意如何?”张浚只能抢先说:“臣恭依圣旨。”沈与求、陈与义说:“臣恭依圣旨。”秦桧说:“此回岳飞未得陛下圣旨俞允,便径去江州,为其母守墓,此是不臣之渐。便是到行朝,亦须戒谕。”宋高宗说:“卿言甚是。”又对陈与义说:“陈卿可为朕草旨,其一教岳飞赴行朝,其二严令王贵与李若虚前往江州,教岳飞出山。若岳飞不复职,须与二人峻罚。”

6

鄂州,岳家厅堂,刘洪道携王贵、张宪、徐庆、薛弼、李若虚等五人与李娃面议。刘洪道说:“下官离任在即,而岳相公尚未返归,今日特来向国夫人辞行。”李娃客气言道:“我等寄身鄂州,惟是感荷刘知州嘘寒问暖,请受奴家一拜。”言毕,起身作女子拜。

刘洪道连忙起身还礼,而后恳切言道:“下官虽是虚长岳相公十四岁,然而与他相处四年,备受教诲。岳相公忠勇壮烈,国之柱石,德望威名,人所敬服。虽是用行舍藏,自是圣人古训,然如今官家已经下诏,教岳相公复职。此不仅是下官引颈而望,亦是行营后护军将士与天下百姓之所望。”

李娃说:“奴家一个女流,未得过问军务国事。然而王、张、徐三位太尉与鹏举自平定军杀敌,便是战友同泽;薛参谋与李参议又是鹏举素所尊敬,自当知得鹏举心事。鹏举自从戎以来,煞是秉承母训,尽忠报国,天地可鉴。然他既苦于眼病,又常恨不得尽孝养,每欲将军事托付王、张二太尉,此亦是人所共知。若是趁此机会,得以了却他的夙愿,便是好事。此亦是奴家大愿。”

李若虚说:“天子有诏,下官须与王太尉同去江州,请岳相公复职。国夫人与岳相公数月未见,不知可有书信?”李娃说:“有劳李参议与王太尉,奴家虽与鹏举离别数月,甚是思念,然亦不须通书信。烦劳李参议传言,奴家惟愿鹏举在阿姑坟前稍尽孝道,以赎前愆。”稍顿,又说:“发发年仅十二,误蒙圣恩,未得有寸功报效朝廷。相烦李参议、王太尉携他同行,亦可到婆婆墓前,聊表孝心。”

岳家晚餐桌上,众人默默进食。待李娃放下筷子,张宪忍不住说:“君命难违。既然官家有严命,切恐岳五哥不得抗旨。下官岂不知岳五哥的美意?然而王大哥与下官难以掌管行营后护军,尤难在张相公之下处事。”吴惠娘说:“常言道,君无戏言。不料小人进谗言,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李娃哽咽道:“我们三人既有国仇,又有家恨,恨不能旬日之间,旌旗便直指燕云。然而将臣立功于外,须得有相臣主张于内。便是鹏举复职,切恐亦难有作为,而动辄掣肘。惟其如此,奴家才极其思念郡夫人的临别赠言。她曾言道,‘伴君如伴虎’,鹏举宜‘早思退路’。”

次日,张宪独自在家静坐,薛弼急匆匆赶来:“张太尉何以不坐衙?”张宪说:“今日感受风寒,须得告假。”薛弼说:“岳相公辞职,张判官虚实不明,王太尉又已赴江州,目前全军无主,流言纷飞。尤有传言,岳相公已被朝廷免职,从此由张宗元掌兵,更使人心不服,军心不稳。张太尉再不坐衙,切恐军中变乱,不可收拾。”

张宪一跃而起,疾速出门,上马飞驰。来到宣抚司,张宪坐衙,薛弼坐他左侧,众将与幕僚在两旁站立。张宪厉声道:“岳相公暂时离军,众太尉尤须约束本部,不得生事。自今而后,有偶语者,必斩无赦!”牛皋说:“下官自当服从张太尉军令,约束本军。然而岳相公离军数月,并无音讯。朝廷如以张侍郎统军,众将士便是不服。”

张宪对薛弼说:“岳相公的心事,薛参谋尽行知得,不如教薛参谋晓谕众太尉,以解疑惑。”寇成说:“既如此,恭请薛参谋和盘托出,不得隐讳。”薛弼笑道:“下官与众太尉共事,岂得隐讳?”郭青急切言道:“薛参谋,速与我等备述曲折。”

薛弼有意慢条斯理说:“朝廷命张侍郎到鄂州,正欲见得岳相公平时治军的绩效。下官备知众太尉尊敬岳相公,然而岳相公离军仅三四月,竟是军心慌乱。他一旦闻知,必是不乐,又如何教他安心?朝廷既是严令王太尉与李参议前去,强令岳相公复职,下官料得,岳相公不久必当回归掌兵。张侍郎不日前来,众太尉须教部伍严整,军无喧哗,训练益精,教朝廷知得行营后护军是天下第一胜兵,足以直趋旧京,长驱河北。”

王俊问:“然而张侍郎可得久驻鄂州?”薛弼说:“依下官料得,张侍郎不得久留,只待岳相公归来,他便回报朝廷。然张侍郎若久留军中,我等尤须以国事为重,与他齐心协力,共济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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