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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31)

第十章 生死知己(7、8、9)

7

留守司衙,宗泽单独召见岳飞:“此回杀退番人,鹏举大功非细。你的勇智材艺,便是古时良将,亦未必胜得一筹。然你喜用马军,擅长奇袭,此非古代战法。今日你为偏裨,尚可以此取胜,他日若升任大将,决非万全之计。”随即取出一卷阵图:“国朝布阵用兵之妙,尽在其中,你可研讨熟读。”岳飞说:“遵命。”

三日以后,岳飞手捧阵图,恭恭敬敬奉还宗泽。宗泽问:“鹏举读此阵图,有何心得?”岳飞说:“末将熟观阵图,远者有唐朝李靖阵法,近者有国朝平戎万全阵,俱是定局。古今异宜,战场有广狭、夷险之分,岂可拘泥于一定之阵?古人有言,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且如太宗官家熟究阵法,然而平戎万全之阵,亦未尝得志于辽。”

宗泽面色不悦:“依你所言,此等阵图,便是无用之物?”岳飞说:“末将今日以偏裨听命于宗留守麾下,掌兵不多,若依一定之阵,虏人便窥知官兵虚实;如以铁骑四面合围,切恐我军在劫难逃。若在平原旷野,与虏人猝然相逢,又何暇整阵而战?”

宗泽说:“若你日后为上将,统十万大军,又如何与虏人周旋?”岳飞说:“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宗泽回嗔作喜:“鹏举此言,委实深得兵机!依你之意,日后当如何用兵?”岳飞说:“王师与虏人激战三月,虽胜负参半,然闾太尉至西京欲与虏人决战之际,粘罕竟仓惶夜遁。此足见虏人锐气已坠,非初下东京时可比。王师正宜乘炎夏天时,大举北伐,必能一举收复两河与燕云,進据居庸等五关,然后徐议迎还二帝。”

宗泽说:“此议正合我意。北伐须自河北与河东分道進兵,我已奏举闾太尉为陵寝保护使,命他与翟進等协力出师河东。马太尉前日兵败,遭遇重创,一时难以上阵,我本欲命你提举一行事务,统兵河北,然而闾太尉坚请与你同行,言道若无岳统制,便难决胜;又称用兵河北,须得王彦出力,切恐岳统制难以与他共事。因此种种,我尚犹豫未决。”

岳飞沉思片刻,坦然言道:“末将既蒙闾太尉相知,自当执鞭坠镫,在河东军中效力。河北一路,宗留守何不保奏陈君锐为都统制,亦可与王都统协力?”宗泽大喜:“如今他知恩州,拘守一方,正可委以重任。鹏举以国事为重,诚是国士之风!”岳飞说:“末将从军,惟是遵循母命,尽忠报国。但愿仰承宗留守指挥,救取二帝南归。末将不求富贵,惟愿侍奉老母,归耕故里,了此一生。”宗泽不由叹道:“鹏举此心,煞是难得!”

岳飞又说:“张招抚孤忠许国,可惜才兼文武,竟未能施展分毫。若能前来东京,亦可助宗留守一臂之力。”宗泽不由热泪盈眶:“我日夜思念李丞相与张招抚。倘若张招抚来此,又岂止助我一臂之力?惟愿上苍与祖宗垂怜,还我同仁,佑我大宋!”

四月,留守司府衙,宗泽召集众人计议。宗泽双眼布满血丝,疲惫之至,又略显亢奋:“昨日宗颖从扬州回归,我一夜未眠。黄、汪两个奸臣把持朝政,只图与贼虏媾和,竟视我大宋河山、远方藩王如弃物!我若遵从他们号令,岂不仰愧皇天,俯惭后土?我左思右想,主上既已拜五马山信王为河外都元帅,我便须与他联络,共图大事。”稍顿,又问:“我已修书一封,不知何人愿去五马山寨?”

于鹏应声起立说:“下官愿往!”宗泽起立长揖:“于干办不惮险远,请受我一拜!”于鹏连忙还礼:“此是王事,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宗泽说:“于干办此去不可无兵,然而兵多则难供养,兵少则难济事。我决计于中军与右军之中,各勾抽五百精兵。不知哪个太尉愿往?”徐庆、舒继明等人起立说:“末将愿往!”宗泽说:“便以徐太尉为主将,舒太尉为副将。可择日发兵,留驻五马山寨,待我六月举兵北伐之时,里应外合,共破番人。”

8

宗泽卧房,宗颖说:“父亲操劳、忧愤过度,如今病倒,应当用心疗治。”宗泽说:“为吁请官家回銮东京,部署北伐,我已连上三十多道奏折,却都石沉大海,怎不令人忧急?”宗颖说:“阿爹奏章,多被黄、汪二相公视同废纸。以往,朝廷尚有虚与应付之辞;如今,连应付亦不屑为之。”

宗泽咳嗽连连,浑身痛楚难忍,但仍挣扎着坐起:“今当六月盛暑,正是原定北伐时节。传我命令,王彦一军首先渡河,進据濬州与卫州;薛广的武锋军、张用的选锋军和王善的摧锋军,進兵相州;闾勍、岳飞所部,前往西京洛阳。”

三天后,宗泽卧房,宗颖带岳飞、马皋及一丈青進来。宗泽惊问:“你们既去西京,如何数日便回?闾太尉安否?”

宗颖及马皋夫妇额头冒汗,难堪无言。岳飞沉痛言道:“今有宇文大资奉命出使,说是宗留守得病,须得闾太尉在此主张军务,因此我们不得成行。”宗泽说:“只因我得此沉疴,却误国事!宇文大资既是奉使金虏,途经东京,何以管得留守司之事?”宗颖吞吞吐吐说:“朝廷命他暂摄留守事。”宗泽一愣,旋即对宗颖说:“我已明白,可速请闾太尉来此叙话。”

宗颖出去,宗泽问岳飞:“鹏举,你的义女可好,家眷可曾迎取到东京?我甚是挂念。”岳飞噙泪说:“末将家人,何劳宗留守牵挂?今日之事,惟请宗留守为天下苍生计,安心调养。”宗泽说:“国家祸难之际,你虽强忍骨肉离散之痛,又教我如何安心?鹏举老母深明大义,我恨不能早日一见!”岳飞说:“末将六弟已是往返数回,尚未寻得老小。惟是义女甚好,今日正好带来留守司。”宗泽说:“女儿虽小,却是最识道理,何不叫她進来?”

岳飞出去,带巩三妹来到宗泽榻前。巩三妹用稚嫩而清脆的童音说:“小女子日日祈祷上苍,切望他保佑宗爷爷早日康复。”宗泽伸手抚摸她的秀发,勉力微笑。

闾勍進屋,宗泽支撑病体,强行起坐,痛切言道:“山河破碎,万民罹难,二帝蒙尘,我因此而忧愤成疾。今日病入膏盲,无可救药,惟愿你等歼灭强敌,以成恢复之志,我虽死无憾!”众人泣泪道:“我等必尽死力,以求恢复河山!”

宗泽说:“杜少陵诗言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死之后,闾太尉仍须与岳统制同去西京。祖宗陵寝,岂可再遭虏人蹂践!”闾勍、岳飞说:“下官遵命!”宗泽吩咐宗颖:“请宇文大资前来议事。”宗颖说:“阿爹须歇息片刻。”宗泽说:“宇文大资不到,我如何安歇?”

宗颖只能亲自去请,闾勍、岳飞等人退出室外。稍顷,宇文虚中来到。宗泽主动询问:“叔通此回出使,有何使名?”宇文虚中略显尴尬:“我原拟以大金通问使为名,黄、汪二相改拟为大金祈请使,已蒙主上亲命。”宗泽说:“虏人驱逼二帝,焚烧陵寝,却以祈请使为名,不知如何奏告大宋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宇文虚中面有愧色,改用委屈的口吻说:“我岂不知黄、汪二相是奸佞小人?只为君父之命,宁受与母妻、儿女生离死别之苦,前往虎狼巢穴,亦自问心无愧。不知满朝文武,愿出使的又有几人?”宗泽说:“不知叔通出使,能否迎请二帝回归?”宇文虚中苦笑:“我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可怜万里山河,惟是仰仗汝霖作擎天玉柱。倘若康复,尚得有成功之望。”

宗泽说:“我之沉疴,已无救药,然而另有一人,忠勇才智在宗泽之上,惟是主上难用。”宇文虚中说:“我已会得汝霖之意,可惜主上听信黄、汪二相,难用张正方。”宗泽说:“我为此数回上奏,均是杳无音讯。如若叔通上奏恳请,以回天听,岂但是社稷大幸,亦是叔通幸事。”

宇文虚中对宗颖说:“敢请宗宣教取来笔墨。”宗颖取来文房四宝,亲自为宇文虚中磨墨。宇文虚中挥毫疾书,顷刻而就。宗泽阅过,赞道:“此奏言辞恳切,十分得体,叔通煞是才思敏捷,世上少有。”

宇文虚中作势欲退:“汝霖更有何说?”宗泽说:“切望叔通在刀锯鼎镬之前,幽囚困苦之中,谨守气节。”宇文虚中说:“领教。”随即退出房外。宗泽微叹一口气:“他虽是文才有余,却是刚气不足,岂得望他竭尽大宋臣节!”

六月二十九日,热浪袭击开封,酷暑难当。午间,天气骤变,乌云翻滚,寒风猛吹,急雨突至。

卧房,宗泽先是昏厥过去,而后悠悠醒来,径对宗颖说:“准备笔墨,代写遗表。”宗颖准备停当,宗泽口述:“但知怀主,甘委命于鸿毛;无复偷生,期裹尸于马革。夙宵以继,寝食不宁。岂谓余生,忽先朝露。神爽飞扬,长抱九泉之恨;功名卑劣,尚贻千古之羞。嘱臣之子,记臣之言,力请銮舆,急还京阙。上念社稷之重,下慰黎民之心。命将出师,大震雷霆之怒;救焚拯溺,出民水火之中。夙荷君恩,敢忘尸谏。”

写毕,宗泽说:“快叫鹏举前来!”稍顷,岳飞入见,宗泽说:“鹏举投我,我却一直不曾使你担当重任,可知原由?”岳飞说:“宗留守全局在胸,何况帐下良将如云,末将能辅助一二,亦是大幸。”宗泽说:“非也,非也!鹏举之才,远在老夫与张招抚之上。既然我尚能运筹,我便必定保你安全。巩县令伤殁,马统制重伤,诸如此类,均不可应在鹏举身上。我今虽去,却能为大宋留一罕见帅才,已是无憾!”

岳飞深深一拜,无语凝噎。宗泽又说:“我有一亲校,姓王名横,武艺高强,忠诚敦厚,可留与鹏举,贴身护卫。”随即轻呼:“王横進来。”王横進屋施礼:“参见宗留守。”宗泽说:“你是义士,我今将鹏举交你,你须恪尽职责,保他安全于始终。”王横对岳飞施礼:“参见岳太尉。自今往后,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保岳太尉无虞!”岳飞连忙还礼:“感荷王太尉。”宗泽轻笑:“好,好!且唤众将進来。”

宗颖到门口招手,闾勍等人鱼贯而進。宗泽还想说话,却已难发声。沉寂片刻,宗泽忽从病榻一跃而起,用火炬般的目光环视部将与幕僚,接连高呼:“过河!过河!过河!”接着倒床而逝。

众将纷纷跪地,号啕恸哭。宗颖上前,将父亲圆睁的双目轻轻揉合。闾勍、岳飞等人出去,抬進一副棺材,将宗泽遗体轻手轻脚放入,又将棺材抬到正衙大厅。

宇文虚中以下,人人换穿丧服,开始吊祭举哀。开封城内外的各个寺观,用此呼彼应、接连不断的钟声,向全城军民报告这个哀痛的消息。整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发出哀哭声。

9

灵堂右侧一间偏房,岳飞、王贵与张宪同守一盏黯淡的油灯。

张宪说:“倘若朝廷不命张招抚为留守,当如何收拾?”岳飞说:“黄、汪二贼必不容张招抚,我们何不请闾太尉与众人联名上奏,乞朝廷任命宗宣教为留守?”张宪说:“既是容不得张招抚,切恐亦容不得宗宣教。”王贵说:“虽是如此,我们仍须竭尽臣子的职事。”

留守司衙,闾勍向宇文虚中面呈奏疏:“宇文大资尚须出使,不能久住,东京留守司不可无人主张。宗留守不幸赍志以殁,而宗宣教秉承宗留守的家教,忠智有余,足以统兵服众。我等为国家大计,奏请朝廷命宗宣教为留守。自当追随于他,誓效死力,了却宗留守未竟之志。”

宇文虚中说:“我与宗留守奏举张招抚为留守,似颇多阻节。若朝廷命宗宣教子承父志,亦是一说,足慰宗留守的忠魂。我当以急递奏报朝廷。”众人齐道:“若能如此,委是社稷江山的大幸!宇文大资迎取二圣,自当回銮有日。”

闾勍说:“依宗留守遗命,我与岳统制须即日起兵,前往西京。我去之后,惟愿朝廷早日命陈淬前来,职掌军务。”宇文虚中说:“我亦盼望陈淬早日赴任。然而今日大雨滂沱,出师莫须另择吉日?”闾勍说:“此是上苍洗兵。我等惟知秉承宗留守的遗志,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宇文大资既摄留守事,敬请午后阅兵。”

金明池北,岳飞右军营地,暴雨如注,狂风猛吹湿透的红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全体受阅官兵排列成严整队形,手持兵刃,人与战马纹丝不动。

宇文虚中骑马,一名吏胥手执大伞追随,姗姗来迟。闾勍骑黑马,手执铁挝,远远迎上前来:“恭请宇文大资阅兵!”

宇文虚中在前,闾勍随后,来到队列之前。众将士立即发出地动山摇的呐喊:“过河!过河!过河!”宇文虚中热泪纵横:“撤去大伞!今日方得一睹东京留守司军的锐气,宗留守的遗风余烈,竟至于此!”

闾勍下令:“右军出发!”岳飞对右军道:“为保护马力,骑兵一律牵马步行!”岳飞腰系干粮袋,背负神臂弓与天威神锏,右手持沥泉钢枪,左手牵逐电骠,踩踏泥浆,走在队伍最前列。王横提一根铜铁棍,紧随其后。

全军唱起《南乡子》:“杀气亘皇州,铁马嘶风撼角楼。天下阽危如累卵,堪羞!政府诸公无远谋。何处觅吴钩?洗净烟尘解国忧。相顾滴滴离别泪,休流!须断头时便断头!”歌声与风雨之声交织,激越而悲壮。

(旁白:岳飞与宗泽,相处时间不多,然而彼此濡染,刻骨铭心。宗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以忧愤激越、无私无我的热血情怀,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强大力量。此后,朝廷任杜充为东京留守,郭仲宣为副留守,宗颖为留守判官,东京形势急转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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