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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岳王(24)

第八章 忠奸殊途(4、5、6)

4

济州,康王深宅后院,宋喜喜半躺在康王怀中,娇声细语念劝进状,冯益与韩公裔陪侍一侧。

宋喜喜说:“黄潜善来札,‘虏人猖獗,废我大宋皇帝,身为臣子,肝胆俱裂,痛不欲生。然而国不可一日无主,今惟九大王一人统兵在外,此乃天意佑我大宋。故为今之计,莫若早登大宝,以定乾坤。而后仰仗东南以观时变,再图恢复。’刘光世来札,‘九大王聪明仁信,温恭勤俭,风动海内,忠孝特立,亘古未尝有过,盼早正名分,以使社稷有主。’”

康王满心欢喜,却问:“可有宗泽的札子?”韩公裔说:“虽有,但其言语不顺,须请九大王自阅。”康王说:“冯益读来。”冯益展开札子读道:“天下百姓所注耳目而系其望者,惟在大元帅府康王一人。大元帅得其道,则金虏自灭,天下自安,宗庙、社稷自宁,二帝、二后及诸王自回。大元帅不得其道,则金贼愈益炽烈,天下愈益大乱,宗庙、社稷愈益险危,二帝、二后及诸王亦将无缘南归。故而大事成否,只在大元帅得其道或不得其道……”

康王大怒,一把抢过札子撕得粉碎:“我尚未即位,宗老汉却先骂我是无道之主!”韩公裔当即下跪:“下官启禀九大王,请恕宗元帅狂悖,曲示优容,以收揽人心。”

康王想一想,便命冯益、宋喜喜道:“你等退去。”只剩韩公裔一人时,康王说:“我行将称帝,你有何见教?”韩公裔说:“下官知九大王之意,当重用汪元帅与黄元帅。”康王说:“汪伯彦虽是老成持重,然而图事谋策,稍逊黄潜善一筹。”韩公裔说:“依下官愚见,两人谋身重于谋国。我观两人立身行事,以爱护九大王为名,却行苟全性命之实。”

康王惊问:“我从不闻你与两人有何异议,奈何有此一说?”韩公裔说:“九大王出使与开元帅府,须以安泊为上;称帝以后,却须以扶保江山为上。宗元帅尽瘁国事,奋不顾身,倘能用其所长……”

言犹未了,康王斩钉截铁道:“宗泽迂拙执拗,决不可任宰执!”韩公裔说:“李纲负天下重望,若只用汪、黄二元帅,而不用李纲,切恐难服人心。”康王说:“亦有他人力荐李纲,你可代我为李纲草拟一信,以明此意。”韩公裔说:“遵命。”

韩公裔退去,康王唤道:“冯益!”冯益进来:“九大王有何吩咐?”康王说:“你可速去开封,代我参拜隆佑娘娘,问候起居,并刺探动静,顺便将我的侍女等人取来。当然,亦不惟是原来那些侍女。”冯益笑道:“会得。我将取来大批拆洗女童。”康王暧昧而笑:“拆洗女童?好,好,只要年轻美貌,多多益善!”

南京应天府,府衙谯楼以东,临时搭起一个不大的圆坛。圆坛正北方设立上天牌位,东、西分设宋太祖与宋太宗牌位。

天色微熹,赵构头戴平天冠,身穿青衣纁裳,腰系金龙凤革带,脚穿红袜朱舄,在礼仪使耿南仲的引导下登上圆坛,其后跟随张邦昌、黄潜善、汪伯彦和耿延禧等四人。宋高宗先向上天和祖宗牌位叩头,然后叉手恭立。

耿延禧宣读册文:“嗣天子臣构昭告上天及祖宗之灵。金人内侵,二帝北狩,天支戚属,混于穹居,宗社罔所依凭,中外罔知攸主。臣构以道君皇帝之子,奉宸旨以总六师,握兵马元帅之权,倡义旅以先诸将。冀清京邑,复两宫,而百辟卿士、万邦黎献谓人思宋德,天眷赵宗,宜以神器属于臣构。辞之再四,惧不克负荷,贻羞于来世。九州岛四海,万口一辞,咸曰不可稽皇天之宝命,栗栗震惕,敢不钦承。尚祈阴相,以中兴大宋。”

耿延禧宣读完毕,黄潜善手指大地,宋高宗会意,立即装模作样,伏地恸哭一番。

南京府衙,宋高宗正襟危坐。群臣拜贺:“恭祝圣躬万福!陛下万岁万万岁!”宋高宗不由自语:“父母兄弟蒙尘,惟朕身登大宝,此非天命而何?”

耿延禧宣读诏书:“皇帝诏曰:黄潜善任中书侍郎,汪伯彦任同知枢密院事。”黄潜善遍体通畅,却有意绷紧脸部的每一条筋肉,显得诚惶诚恐。汪伯彦一时心如乱麻,头脑反复回旋一句话:“黄十四何德、何功、何能,反居自家之上?”

二人同时走出班列,跪倒在地。黄潜善奏称:“臣潜善蒙陛下天地之赐,虽粉身碎骨,亦难报恩宠于万一。然臣庸德薄才,何能当此大任?伏望陛下俯回天命,另命贤臣,以安愚分。”汪伯彦奏称:“圣恩如天之广大,而微臣虽有执鞭随镫之心,却无拨乱反正之才。枢府乃本兵之地,任重责大,用人当否,牵系国家安危存亡,伏望陛下特寝成命,更择贤才。”

宋高宗颇不耐烦,挥手言道:“二卿乃朕所倚信,无须过于谦逊。”继而大呼:“冯益!”冯益赶紧走到案前叩头:“小的在。”宋高宗说:“速速起驾回宫!”

应天府行宫,宋高宗在瑞应殿坐定,黄潜善、汪伯彦站立奏对。宋高宗说:“中兴之初,国事千头万绪,当以何事为先?”汪伯彦对黄潜善说:“茂和足智多谋,非臣可比,请先为陛下开陈。”黄潜善说:“依臣愚所见,天下悠悠万事,当以巡幸东南与遣使通和为先。”

宋高宗说:“朕记得与卿北京初见,便有此议。”汪伯彦说:“茂和之议与臣愚相合,渊圣和战无定议,又不能及时巡幸,陛下当以为前鉴,不可再误。”黄潜善说:“国家再造之初,万不可与虏人相抗,和则存,战则亡。依臣愚所见,须守靖康之约,与虏人划河为界。朝廷遣兵,须屯大河之南,不可过河。陛下即位肆赦,赦文亦不可下河北、河东与河中府。此便是以诚取信虏人,如靖康时毁约反复,乃自取败亡之道。”

宋高宗说:“二卿之见,深切朕意。卿等可物色人选,尽快出使祈和。”二人齐道:“臣等遵旨。”汪伯彦犹疑片刻,忍不住发问:“如今政府群龙无首,不知陛下何时命相?”宋高宗说:“张邦昌虽不能身殉社稷,然使一城生灵免于涂炭,又在虏人才退之际,便北面事朕,可授郡王。耿仲南、耿延禧父子祸国之事非一,朕恨不能以剑取其首级。朕既已即位,自当将他二人罢黜。”黄潜善说:“陛下英明。”

宋高宗又说:“隆佑娘娘命九十九叔传旨,言道若要宋室中兴,须命李纲为相。”黄潜善浑身一震,汪伯彦立表异议:“陛下方欲与虏人通和,李纲好用兵,切恐虏人不乐,和议难成。”黄潜善进一步强调:“闻得靖康围城中,金人军前降札子索取大宋臣子,第一便是李纲。臣恐李纲拜相,朝廷欲和则不得,欲战则不能,天下便无宁日。”宋高宗说:“既是如此,便是朕即皇位,亦非金人所喜。朕已命内侍召李纲入觐,朕当命为右相。二卿忠义,朕所悉知,此事毋须另议。”

黄潜善说:“方今乱世,大元帅府结局之后,切恐调遣军马迟缓,莫须另设御营司,直属御前?”宋高宗说:“便依卿议,另设御营司,卿可任御营使,汪卿任御营副使,其下便由王渊任都统制。”两人同时答道:“臣等遵旨!”

行宫小厅,宋高宗召见曹勋。宋高宗说:“闻得卿是龙德宫的旧人,随众北迁后逃出燕京,带来太上皇的血诏,可为朕详述。”

曹勋泣道:“靖康元年,臣任阁门宣赞舍人。次年四月,随太上皇北上。渡过黄河后十天,臣闻得陛下将登大宝,便报告太上皇。太上皇说:‘但不知中原之民,尚肯推戴康王否?’次日,太上皇便付臣三件御衣,并在其中一件的衣领上亲书八字:‘可便即真,来救父母。’皇太后亦付臣书信一封,皇后娘娘更摘下金耳环一枚,托臣传语陛下:‘为吾白大王,愿如此环,早得相见!’太上皇又要臣转达他的口谕:‘凡有清中原之策,悉举行之,勿以我为念;太祖官家有誓约,不杀大臣与言事官,原藏太庙,违之不祥。”

言毕,曹勋取出衬衣、书信与一枚耳环,冯益接过,转呈宋高宗。宋高宗一一看过,默然不语。曹勋说:“愿陛下招募敢死队,由臣率领从海道北上,救回太上皇等天眷。”宋高宗暗语:“岂得如此胡做!”却说:“此乃大事,待朕与执政计议。卿大功非细,且先下去歇息。”

5

应天府军营外,岳飞亲率五十骑巡逻。远处突然传来哭喊声,岳飞怔得一怔,立即带骑士驰往。但见十名中军兵士,正在民居施行抢掠与强奸。岳飞下令:“将一干人悉数捆绑!”五十骑合围过去,很快完成任务。

岳飞厉声责问:“你等大胆,可知军法条令?凡掠取资财,及作科犯奸者,便当处斩!身为王师,如此作所为,与番人何异?”不料为首一人抗声道:“我等是张家人,号称‘自在军’,张太尉亦从未管束,又何须你管?”岳飞大怒,当即拔剑将其斩首,又将另外九人押往刘浩帐前。

帐中,刘浩对岳飞说:“鹏举处分此事,本无不当。然不看僧面看佛面,如今张太尉是统制,又深得官家信任。我是副统制,与他虽名为一军,实则各统所部。此后若再遇触犯军纪者,可交我处分。这一回,我将自带他们去见张防御。”

岳飞说:“感荷刘刺史厚意,然而一人作事一人当,我愿亲自面对张防御。”刘浩说:“鹏举,你我相知已有半年,我不能辜负秦官人与宗元帅的重托,须为大宋保全一个将才。你涉世未深,在官场之中不宜径情直遂,切记!”

张俊帐中,刘浩带九名军士拜见张俊:“昨夜有十名军士打家劫舍,污辱妇人,其中一人不伏管教,言语凶悖,凌犯太祖之阶级法,我已将他斩首。其余九人则各责军棍,以为儆戒。”张俊眉头一皱,吩咐左右:“且将九人与我逐退!”

刘浩说:“我追随宗元帅征战,元帅执法甚严。他常言道,虏人非有三头六臂,王师所以屡战屡败,实为高俅、童贯之流主兵,军政大坏,军纪废弛,缓急之际,将士贪生,往往不战而溃,实堪痛心。官军若平日奸淫掳掠,又与虏人何异?百姓备受虏人荼毒之余,岂不更失所望?切望张防御留意。”

张俊置若罔闻,只对站立一旁的杨沂中打趣道:“‘自在军’的军名煞好,人生在世,谁不图个自在快活?我亦自在,你亦自在,全军自在,岂非美事?”笑毕,又对刘浩说:“自今以后,我的军士违犯军纪,便交我处分;你的军士违犯军纪,则交你处分。”刘浩只得说:“会得。”

都统制官署,王渊对刘浩宣布:“今奉御营副使汪枢相的堂除,命你为大名府兵马钤辖,可即日前往赴任。”刘浩想一想,起身问道:“闻得黄、汪二相公欲遵靖康城下之盟,与虏人划河为界。北京位居大河以东,却是河北地界,不知二相公之意,北京可弃,抑或不可弃?”

王渊目瞪口呆,很久才说:“朝廷之事,有主上与众相公主持,我等是武臣,不须管得。”刘浩大声说:“大河以北,尺地寸土,皆是大宋江山!我既为钤辖,自当率本部军马,誓守北京!”王渊说:“刘刺史诚乃大丈夫,刚气十足。然而汪枢相言道,祖宗家法,总管、钤辖赴任,惟有单车匹马;他们所统,只能是本地军兵。你此去不可带本部人马,只可率二十名将士。”同坐一旁的张俊赶紧补充:“岳飞、王贵、张宪与徐庆四将,须留本军听候使唤。且岳飞、张宪二人,不日将随我前往开封,迎奉隆佑太后。”

刘浩愈益愤慨:“如今是军兴离乱之际,大名府的精兵锐卒全已勾抽。我身为钤辖,难道只与老弱残兵守城?”王渊自感理屈词穷,却硬生生言道:“你是武臣,须遵朝廷之命,三日内便须启程!”

6

开封南熏门,张俊、冯益一行入城,岳飞、张宪跟随其后。冯益鞭指往来人群,对张俊说:“我亦曾在靖康围城中备受苦楚,不料数月之后,市井繁盛,几复旧观,人群熙来攘往,面无菜色。宗留守治理东京,委实政术过人,别如黄潜善、汪伯彦之流,不过行尸走肉而已!”张俊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却不敢附和半句。

一行人马来到开封府衙,张俊、冯益、田师中、岳飞和张宪等五人进入正衙,齐道:“参见宗留守。”宗泽对冯益说:“冯大官,你既与张统制前来奉迎太后,且稍待时日,我自当另写奏疏,请冯大官回行在禀告主上。”冯益说:“官家专候宗留守顾全国体,开释虏人使者。”宗泽怒道:“二帝北狩,虏人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此便是国体!虏使指斥主上,人臣所不忍听闻,此便是国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宗泽虽是至愚,而身为大宋臣子,正是为顾全国体,不敢奉诏!”

冯益陪着笑脸,低声下气言道:“宗留守忠勇,天下共知。一介虏使,无足轻重。若宗留守将他放得,小的面见官家,亦可了却职事。”宗泽断然说:“下官一日为留守,虏使便一日放不得!倘若主上问罪,自有宗泽担当!”

冯益不敢再说,张俊脸上掠过一丝喜色,暗语:“灭得这厮威风,我亦痛快三分!”田师中频频向张俊使眼色,张俊却将脸别向一边,不予理睬。

马皋、一丈青、刘衍等一批统制涌进:“岳五哥、张四哥在哪?”宗泽乘机说:“冯大官、张统制,你们可先入大内谒见太后。岳武翼与张忠翊曾随我征战,多立战功,可暂留此处,与众将叙旧。”

张俊、冯益和田师中离开,一丈青说:“岳五哥、张四哥,自开德府一别,姐姐煞是思念你们。”岳飞经她一说,双眼不觉湿润。一丈青忙问:“岳五哥受过什么委屈?”岳飞不语,张宪代他言道:“我们心上不快活。”马皋问:“有甚不快活?”张宪说:“刘刺史离军而去大名府,此是第一个不快活;军中多有不平事,一说便犯阶级法,须受重责,此是第二个不快活;屯兵于南京,虽是饱食终日,却不得与虏人厮杀,此是第三个不快活。”

岳飞忍却多时,终于开口说:“御营司前军,人称‘自在军’。我所统第四将,有一军兵劫掠百姓资财,待我勘问时,他却言道:‘前军是自在军,何以第四将不自在?’”张宪补充说:“此人先前追随宗留守,在开德等役勇毅敢战。今日违犯军纪,岳武翼责他四十军棍,他却犹自叫屈。”

刘衍叹道:“此亦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宪说:“且如田师中那厮,原是张统制的亲兵,一无才武,二无战功,只知唤‘阿爹’,便屡被超擢,军中多是不服。”岳飞悲愤言道:“我离母弟,别妻子,岂为求得一个自在军的正将?今日得见宗留守与众统制,便似游子归家,倍觉温暖。”

一丈青对宗泽说:“宗留守,何不将岳武翼、张忠翊等招致留守司?”宗泽长久沉默,而后慨叹:“我何尝不愿招纳你们?然欲调遣御营司的兵将,岂是易事?须待日后缓议,岳武翼与张忠翊且在此欢聚。”

太庙门口,岳飞率五十人抵达。黄彦节出迎:“先已接到留守司的通知,说是岳武翼要来察看,以便三日后奉迎南迁。不期来得如此之快。”岳飞说:“太庙神主南迁,是我大宋臣子的奇耻大辱,然亦事出无奈,万不得已。只求黄阁长供应香烛,我须敬告神主。”

黄彦节引领在前,岳飞来到宋太祖室内焚香。岳飞泪流满面,长跪不起:“微臣岳飞虽官卑职小,亦粗知尽忠义理。今日奉朝廷命令,须奉列祖列宗的神主南行。惟愿他日他时,扫灭仇寇,迎还二帝,奉神主归太庙,雪今日之奇耻。敬祈太祖皇帝神明,佑我大宋,以申微臣区区之志!”

拜毕,岳飞拱手向黄彦节道别。黄彦节却抓住岳飞双手,热泪盈眶:“我虽为内侍,亦非无报国之心。所见武将虽多,然忠义俱全的大丈夫,当推岳太尉。惟求上天与诸神护佑,他日他时,岳太尉得以亲奉神主归太庙,了此宏誓大愿。”

岳飞暗忖:“宦官如冯益等辈,只知以征召拆洗女童为名,替官家大肆搜罗民间美女。原来他们之中,尚有另一类人。”黄彦节觉察岳飞神色有异,便补充一句:“岳太尉,此是我的至意!”岳飞急忙回答:“我虽不才,蒙黄阁长以意气相许,当深自砥砺,不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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