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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递桐庐帮:“三通一达”的江湖

占中国民营快递业半壁江山的四家公司,共同在长期垄断的快递业闯出了广阔天地。他们出自同一个县,甚至几乎发源于同一家人,现在又把总部安在了上海的同一个区。虽然彼此之间很少往来,他们总是走着相同的商业道路。

“快递县”的故事,演绎了中国民营企业发展的独特地缘路径。现在,他们又面临着共同的挑战:淘宝给“三通一达”带来了巨大的业务量,带来了向现代化成长的动力,却也令他们深陷于老乡之间的价格战中。

平均每一分钟,就从鼠标里“迸”出9.8万个包裹。

这是马云旗下的物流平台菜鸟网络发布的数据。

2013年11月11日,中国人的网络购物狂欢日。仅阿里巴巴旗下的天猫和淘宝两个平台,交易额就超过350亿,是五年前的近700倍。菜鸟网络预计,他们加起来全天包裹量将超过1.5亿件。

像工蚁一样背上这数亿个包裹的,是全国上百万的快递员。其中的将近八成,由被称为“三通一达”的四家快递公司(申通、圆通、韵达、中通)运送。

有趣的是,这四家公司,以及汇通、天天等快递公司,都有一个共同的老家:浙江桐庐县——这个仅有40万人口的县,是古代文人隐居的地方,《富春山居图》画的大多正是这里的景色。

在快递业内,他们被称为“桐庐帮”。其实,这几家撑起中国民营快递业半壁江山的公司,几乎都发源于同一家人。不过,在走出桐庐之后,他们之间的往来其实非常少。

爱恨淘宝

“太厉害了,交易量每个月都是百分之几百的增长!”

对于民营快递业来说,淘宝的出现带来了里程碑式的变化,也最让人爱恨交织。

“2005年之前,做快递是没太多故事的。”申通一位从事快递多年的负责人说。此后有故事,便是因为淘宝加入。

当年5月,淘宝与圆通签了推荐物流供应商协议,首次实现官方合作。

“那份协议很厚,”时任圆通市场部经理宋先生说,“从揽收到配送都跟我们之前送商务件不大一样,比如签收时快递员是否有权查看身份证这件事,都磨合了好久。”

次年5月1日,淘宝和圆通以快递一把剑的方式开启官方合作。当天交易量386单。而后的下半年,猛增近4万单。宋先生说,“那时候太厉害了,交易量每个月都是百分之几百的增长!”

淘宝带来的不仅是庞大的包裹量,还有随着它的成长带来的对快递的要求。

2007年,淘宝首次在流程单里打入物流的印记:卖家须输入单号才算发货成功。“这个操作改变了整个淘宝交易系统的流程。”阿里巴巴相关负责人说。

有一段时间,在淘宝购物的人们对物流的抱怨和投诉都特别多。后来,淘宝在每个订单生成之后,都增加了一项“物流跟踪”,订单生成之后,消费者可以查到几点几分几秒,自己所购买的货品流转到了哪家快递的哪个营业部,甚至哪个业务员手上。

对于野蛮生长出来的快递公司来说,做到这点其实是个大挑战,不仅要配备机器,而且还得要求每个业务员在每次出发与回来之后都要多一道工序。

不过,电商巨大业务量的诱惑实在难以抵抗,中通、申通、韵达也纷纷进入电子商务平台。中通创始人赖梅松记得签下协议当天,中通全网业务量比头天翻了一番,“2008年,是3月16日。”他反复确认了这个日期。

此前,快递企业以商务件为主,快递员只跑写字楼。与电商合作后,网购件逐渐成为“三通一达”的主营业务,快递员的身影开始日益频繁地出现在各个小区和生活楼里。如今来自淘宝的业务在这四家公司能占到60%-80%。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已经稳居民营快递第一梯队的顺丰,对淘宝的依赖远不如“三通一达”,这也使其能在接下来持续至今的激烈价格战中相对悠然。

业务量飙升带来的甜蜜并没有维持多久,“量大”的淘宝店们掌握着强有力的谈判优势,引得快递们竞相降价。

申通杨普公司快递员小李三年前开始为一淘宝卖家送货,“当时江浙沪低于6块我们不做,现在4块5都不一定轮得到你做,”他摇头慨叹。

“谁先降价谁先死,谁不降价谁等死”,这句话在业内流传甚广。韵达与圆通的一些负责人都说,“要‘抢量’。”

一家快递公司的副总裁则坦言,在连续两年业务量增长近100%的情况下,利润率却在下滑。国家邮政局数据显示,2013年前三季度,规模以上快递业业务量增长六成,收入增长仅有三成。

更糟糕的是,只顾着打价格战,投诉率却一路上升。国家邮政局统计,2013年9月,对韵达的投诉率为31%,比去年同期上涨近一倍;申通、中通、圆通分别为10%左右;顺丰则仅为4%。

面对网购件量多利少的“吃力不讨好”,业内普遍存在焦虑情绪。连快递员也是又爱又恨。

10月底的一天,早上八点半,南方周末记者和上海的快递员小李一起出发。小李几乎埋在货里,电瓶车只留一块巴掌宽的座位。到中午,他一共送了150件。在电梯里,他和顺丰快递员擦肩而过后,低声说,“他每天就送二三十件。”

“最多持续到2016年,”中国快递咨询网首席顾问徐勇预测,“成本上涨,价格下降,服务质量变差,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受到监管机构的惩罚,然后会形成标准的服务体系。”

桐庐同根生

“我们村里小孩子生下来就会做快递,看都看会了,听也听会了。”

“这里谁家做快递?”

“全都是。”在桐庐县夏塘村,南方周末记者的问题,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村干部说,村里有650人,其中400余人在外做快递生意,留下来的五十岁以下的中青年不到20人。

这个两旁青山、一排新屋的小村,正是民营快递业一个重要的发源地。村里一条半干涸的小溪上,跨着一座不足十米长的“腾飞桥”。这座桥是为了纪念快递“鼻祖”聂腾飞而建造的,如今密布沙石与荒草,讲述着当年的故事。

1993年,在杭州一家印染厂打工的夏塘村年轻人聂腾飞发现了一门好差事,和工友詹际盛做起了“代人出差”的生意——

随着邓小平南巡与上海浦东新区的成立,进出口贸易红火。需要往来于沪杭间的外贸公司随即遇到了一个难题:报关单必须次日抵达港口,而EMS需要三天。于是,聂腾飞们发现了商机,他每日凌晨坐火车从杭州去上海,詹际盛在火车站接货后送往市区各地。跑一单100元,除去来回车票30元,能赚70元。申通快递由此出世。

值得一提的是,与此同时,在广东顺德,比聂腾飞小一岁的王卫也发现了“时间差”的生意,在深港间开展了相同的业务,公司起名“顺丰”。二十年后的它们,构成了中国民营快递的版图。

申通成立一年后,聂腾飞安排妻子陈小英的哥哥陈德军接替詹际盛的上海业务。詹离开申通,创办天天快递。

五年后,聂腾飞车祸去世。弟弟聂腾云离开申通,成立韵达快递。申通由陈小英兄妹接手。2012年,申通收购了天天快递,由陈小英的第二任丈夫奚春阳任董事长。

申通带动了桐庐人做快递的热情。2000年,陈德军的初中同学张小娟,劝木材生意亏损的丈夫创办圆通快递。两年后,与他们一同长大的赖梅松成立中通快递。

这些快递公司刚好赶上了中国飞一般的发展速度,物流成为多年来增长最快的行业之一。

“三通一达”的成长更为显著。据2012年数据显示,他们四家达到全国快递业务量的55%。

2013年10月18日晚,“申通快递20年”庆典上,随处可见桐庐籍快递人——加盟者已经超过5万人,员工逾15万人。

而在他们的发源地,夏塘村,聂家小楼正在施工之中。各5层高的两栋楼,每层约10间房,材料显示着主人的经济实力,建筑工人说这里用的钢材粗得“在上面开个大货车都没事”。

没变的是门口的一棵大树,和家门的方向。老乡说,“做生意的人信风水”。

附近三五公里远的子胥村、歌舞村,历史上曾是伍子胥出逃、文人严子陵隐居的地方,现在也全都成了“快递村”,因为它们都是“四通一达”老板们的老家。

“我们村里小孩子生下来就会做快递,看都看会了,听也听会了。”村干部说。

跟政策赛跑,跟老乡赛跑

一直到2009年,新邮政法出台,他们才告别了黑户日子。此时,创业十多年后,申通才敢把“快递”一词加入公司名中。

最初的十多年里,申通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黑快递。

这是因为,旧邮政法规定“信件和其他具有信件性质的物品由邮政企业专营”,而早年民营快递的主营业务正是以文件为主的商务件。

它们和邮政系统玩了十余年“猫捉老鼠”的游戏,规模稍大的快递公司每年上缴罚款就高达百万。

“那时候的货车在高速上飞一样地飙,邮政和警察联合起来堵我们,车速快到甚至来不及转弯,哐一下,撞也就撞了。”一位当年负责运送的申通“元老”回忆。而守在“家”的同事,常常得在邮政来人的时候把货藏在屋顶上。

一位2000年进入申通的负责人笑言,“当年押车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最后房东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小偷。”

这让最初的开始充满苦难记忆,但桐庐人能捱得住,因为实在太穷了。

2013年秋天,坐在上海总部宽敞的办公室里,赖梅松西裤下穿着一双千层底布鞋。他初中毕业后,因200块钱的困难不能继续学业,开始外出打拼。

这几乎是第一批桐庐快递人共有的经历。

一位申通的地方分公司经理说,在加入申通前,蹬过半年三轮车,“我还记得14岁去印刷厂玩的时候,看到我们陈总(陈德军)搬着一大卷布的情形。”

因为“穷怕了”,桐庐人肯吃苦、能抱团。

1993年,申通在杭州市湖墅北路的一间破屋子里成立时,只有一副桌椅,一个沙发,六七个人。这位分公司经理说,很长一段时间,他晚上都是趴在老板桌子上睡觉的。

送件也苦。坐火车时常没座,抱着货站一夜。陈德军在上海骑自行车送货时,半年不到,翻烂了10张地图。

一直到2009年,新邮政法出台,他们才告别了黑户日子。此时,创业十多年后,申通才敢把“快递”一词加入公司名中。

很快,老乡们的赛跑就拉开了序幕。

加盟,是申通最先采用的有效“武器”。自上海、杭州、宁波之后,它迅速铺开了深圳、苏州、无锡等地的网点。“做了一年后,聂总给我四个人,让去苏州干。”当地分公司经理回忆。在那些空白的地方,先到者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当圆通六年后进入苏州时,仅能分到申通业务量的1/10。

加盟制的特点是网点除了向总部缴纳保证金、中转派送费和信封面单费以外,自担成本,自负盈亏,从上到下都是“老板”。

徐勇认为,这是农村出身的老板对“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模仿,迅速扩张,又分散风险。

有趣的是,“双十一”前夜,马云接受采访时说:“所有快递人员把爸爸妈妈、二姨等都拉出来做快递,这是了不起的企业家创业精神。”而赖梅松却认为,这要归功于加盟制度,“忙的时候,加盟商加钱,快递员就能带动全家一起送货。国企和直营就不行,网点花钱要向上报批。加盟网络机制灵活,有发动群众的爆发力。”

之后进入的韵达、圆通、中通完全复制了申通模式。

但新的问题很快又出现了,因为加盟制“诸侯割据”。2010年起中通推行股份制,总部与网点员工都持有股份,形成利益共同体,赖海松说:“各方诸侯利益主体太多,每个人都要算自己的账,感觉到总部政策推行受到了阻力。”

不相往来,道路依然“相通”

就连他们新的总部,也都在十多年后搬到了上海的同一个地方。从过去到现在,他们几乎总是在相同的时点,作出相似的商业选择。

同为“桐庐帮”,“三通一达”间的合作却不多。

一个可资佐证的细节是,虽然申通、圆通、中通老板同住上海佘山,但彼此间关系却颇为微妙。比如,在南方周末记者参加的一次申通举办的行业研讨会上,会前半小时,第一排桌面上分别摆了四位董事长的名牌。然而在开始前五分钟,除了申通自己的老总陈德军外,剩下三人的名牌都被悄然撤下。

“走出大山以后,他们相互之间是不沟通的,自己做自己的生意。”韵达一位元老级高管如此评价。

上海桐庐商会一位与这些老板都很熟稔的人士,则用“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来形容他们的关系。

但不相往来,却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高度“相通”。

就连他们新的总部,也都在十多年后搬到了上海同一个地方。2010年左右,四家公司先后迁到上海青浦区,在大片的荒地上展开了“圈地运动”。

那是江浙沪的交界处,也在上海发达的轨交线路都难以触及的地方。乘坐地铁2号线到达西段终点后,仍有约20公里的车程。

双向四车道的马路上灰尘弥漫,货车熙攘,路边满是厂房。向东北方向继续走,沿途是大片废弃的耕地,荒草间有零星民居。

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其中一家快递公司老板时,旁边的垃圾回收站焚烧垃圾,漫天烟雾,老板打电话叫人来处理,挂电话时随口便说了一句,“那个地方我要把它买下来。”

不只是对于总部地址的选择相同,从过去到现在,几乎总是在相同的时点,他们作出相似的商业选择。

例如,现在这些以亲戚邻里为高管的桐庐快递们,开始同时高薪外聘人才,管理层“换血”。韵达相关负责人表示正在引进外资管理团队,“花一两千万都没问题。”

相峰则是2013年6月进入圆通快递任总裁的,之前他先后就职于通用汽车和美国UPS公司。外资企业的工作习惯在他身上仍能看到,对于秘书倒水、递烟的每个动作他都会说“谢谢”,言谈间会跳出英文单词。

也比如,他们对危机的共同意识。

2013年11月11日20点左右,申通、圆通、中通、韵达先后突破1000万业务量大关,各项数据几乎均比去年翻了一番。

但电商的狂欢并没有让他们丧失警惕之心。

早在业务量激增的2009年,圆通决策层就已经担心当电商自建物流,快递企业怎么办。而申通杨浦公司胡经理说,他们讨论过这样一个画面,“也许两三年后,你一觉醒来,走到公司里面,发现一票货都没有了。”

“根据美国的经验,最后留下来的大型快递企业不会超过5家。”坐在韵达总部的办公室里,一位桐庐籍的负责人说,“在国内,京东代表的电商算一家,顺丰算一家,中国邮政算一家,可能以后菜鸟网络也是一家……‘三通一达’的机会不多了。”他掰着指头数完,留下一根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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