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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皮条客的微博春天

 微博已成为音乐与社会之间的皮条客,但究竟双方爽到了没有?作为一个曾把自己的歌命名为《皮条客》的微博重症患者,左小祖咒挥舞着鞭子骑着三鹿奶牛率先冲过“微博歌曲”的金线。

微博已经成为音乐传播的一大推手,比如新浪的“微音乐”就潜能无限,更不用说建立在粉丝数量上的传播效果。时事歌曲已经渐渐进化为微博歌曲,它更快更贴近现实,但危险是:变得和微博一样速朽。

时事歌曲当然不新鲜,从荷马到hip hop说唱俯拾皆是。但鲍勃迪伦为什么说“我不喜欢新新闻,我喜欢旧新闻”?因为对他来说,“一个二十四小时都是新闻的世界就是地狱”。而微博推特脸书时代,我们当然就是在地狱第十八层了。瞧,一个歌手不得不从十八层地狱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往上爬,而观众们拍烂了手掌:加油!加油!为了不当二十小时新闻十八层地狱的寄生爬虫,迪伦宁可钻进图书馆,化身为半个世纪乃至一个世纪前的旧报纸的蛀虫,为了避免被随时刷新的新闻牵着鼻子走,更为了认清报纸背后那个戴着面具的古老的幽魂。

子曰秋野应《新周刊》之约每年年末写一首年度歌曲就属于新闻说唱,微博歌曲先驱,虽然那会儿还没有微博。秋野说学逗唱,简直是想把郭德纲给办了,但这样的歌很难说有多少音乐性,当然也不可能收录进子曰乐队的专辑,这只是把新闻娱乐化的一种玩票行为。南方周末也曾有意请左小祖咒或周云蓬写类似的歌曲——幸好最后没合作成——这就像请体操冠军来给大家做广播体操一样。针对某个重大社会新闻事件而写的歌如今越来越多,但可惜《中国孩子》这样成功的例子太少——那是长期积淀妙手偶得——而命题作歌急就章只能说是其情可嘉其歌速朽,音乐一不留神沦为社会新闻的背景音乐,或沦为微博语录微博段子的配乐。

左小祖咒的新专辑《这小小的葡萄我从来没吃过》既创造了用儿歌来介入社会现实的新鲜方式,又全面实践了流行音乐和微博的联姻。此人在四大门户网站均开了微博,为了防止被禁言,在新浪微博还有大小两个号,并且还喜欢翻墙上推特撒野,作为一个二十四小时微博新闻地狱的全天候守护神,他当仁不让地成为“微博歌曲”的开山怪。

他请了三位微博超级红人来写歌词,效果相当于为微博谱曲,《奶奶个腿》原本就是李承鹏的一条微博:我们交了那么多税,还很贱地向他们下跪,我们交的那些税,最后转化成三公消费,我们选择交税,
很多时候只是不想被搞废,我们在交税,其实是在行贿,收钱不办事的受贿你们是不是太鸡贼,没有回报的行贿,我们是不是太卑微,奶奶的个腿!

作业本和李承鹏本来就是微博顺口溜大师,把这样的微博顺口溜变成歌倒也顺理成章,至少这样的歌即便跑调也跑得琅琅上口。左小祖咒的跑调问题一向争议多多,到底左小祖咒为什么跑调?李承鹏对此曾经有个不着调的观点:那是为了纪念这个不着调的时代。

但我们是否只能扛着八百斤重的时代复印机吭哧吭哧地高歌?是否艺术家只能屁颠屁颠地跟在时代的屁股后面去抢社会新闻的烟屁股?我的新书《死城漫游指南》有一句宣传语,是出版社写的:“一部当代中国社会现实的素描簿。”很惭愧,假如这只是一部所谓社会现实的素描簿,那么必定是速朽的。

火急火燎的社会现实,以及被网络和通讯新媒体大大加速加量的社会新闻,容易激发人们的投入感,参与感,责任感,使命感,身临其境,贴身肉搏,及时宣泄,这是微博的功能,却未必是——至少远不完全是——艺术的功能。公民意识乃至公知意识的觉醒和勃发当然很好,但艺术家的角色不应该就此模糊,即便是介入社会,用微博言论介入和用艺术介入还是两码事,应该更加明确二者的距离。评论家和媒体习惯说:某某艺术家用作品见证了时代,某某艺术家用作品介入了社会,“见证”和“介入”成了艺术家的通行证和橡皮图章,然而,很多急于见证和介入的作品,有时候就像电线杆子和广告牌上那些”办证刻章,立等可取“的电话号码。

左小祖咒的聪明乃至狡猾在于:披上童装来撒野又脱光衣服去卖萌,佯装儿歌去讲述沉重的社会话题,并且延续“美女加野兽”的男女二重唱,令这些歌尽量避免沦为某种简单粗暴的单声道时事歌曲播报,用旋律化的合成器流行摇滚,创造了一种混搭搞笑的微博歌曲。但《奶奶个腿》这样的歌音乐性还是太弱了,只不过是用小孩唱儿歌的方式来避免显得笨重,假如左小想自己来唱,我建议最好还是转交给李承鹏去唱更妙。

作业本写的反拆迁歌词《大西瓜》带有左小那首《钉子户》的影子却又狗尾续貂,只是靠着大西瓜这个无厘头符号——艾未来给川久保玲设计的t恤,以及左小上一张专辑《左小祖咒去奶子房》的封面——才得以成立,只是靠朱婧充满灵气和激情的唱才得以拯救,但假如改掉拆迁二字,变成一首干掉艾薇儿直逼比约克的情歌岂不是更妙?——当然,除非你把拆迁当做爱情的隐喻。这种微博歌词究竟多少钱一斤,如果价钱合适,我也想批发哦亲。

韩寒的《他们的儿歌》要好多了,至少他的反讽调调和左小更为合拍,韩寒显然尽力为左小量身订造,但这样的歌词稍嫌过于规整,对于左小这种天马行空的主儿来说像是一个套马杆。不过无论如何,这首《他们的儿歌》还是比没有收录在专辑中的《太平洋的风》强,本来韩寒这篇博客文章就只是一封表扬信,把表扬信稀释为鸡毛信,把博客稀释为微博,就失之平白乏味。左小再度和陈珊妮对唱,却惨败于他俩那首经典的《当我离开你的时候》,和陈升写大陆的众多歌曲相比,和胡德夫的《太平洋的风》相比,这首向台湾致敬的歌也显得缺乏份量。韩寒第一次去台湾有那样的感想很正常,但左小已经去过那么多回了,对台湾仅仅做出“没有比它更好了”这样的表白,实在是小清新过头,完全浪费了一次写台湾唱台湾的机会,希望他迟早再来一首好好报仇。

这回女声的表现要比《奶子房》那张要出彩。《你的眼睛》中谭维维的美声和左小要死不活的哼哼构成了巨大反差,当这种戏剧性冲突似乎就要达到凄美的高潮,左小一句“希望你过得好,但是不要比我好”却又把悲情一笔勾销。不单从来不吃这颗小小葡萄,不单说它是酸的,而且还说它是辣的,既不儿歌又不社会,自恋自虐活受罪,等于多少消解了这张主题先行的唱片。

整张专辑的焦点当然是和曾轶可合作的《黑猫白猫》和《小小事件》。《黑猫白猫》把无厘头提升到励志的地步,“一个bitch喜欢一个bitch是teaching 一个男人爱上一个男人也很有趣”,曾轶可写出了一幅绝配对联,这是一首足以献给王力宏李云迪的春晚金曲。而《小小事件》则把三条平行的面条胡搅蛮缠拧成一根奶油香炸大麻花,先是一条关于三鹿奶粉的微博段子,接着是曾轶可出来卖萌,最后又不失庄严地转变成一首新年基情友谊之歌。当曾绵羊奶声奶气地宣布小小的事件已经发生的时候,你究竟会想到人命关天的毒奶粉,还是在想:春天到了,该找谁发情好呢?

这张唱片具有政治娱乐化的典型特征,有时你不免会怀疑这到底是公益安魂曲,还是一次集体撒娇的游戏?悲情固然应当得到缓解乃至消解,但当娱乐游戏完全冲淡了悲情,你老人家残损的手掌掠过这片燃烧的国土,会不会就像掠过姑娘刚刚烫过的发丝一般温柔?左小这张唱片在政治与娱乐,在道德和美学之间的暧昧性,恰好显示了微博时代的特质:喜怒哀乐都被高速搅拌高度浓缩,我们在快速地刷屏中,有时已经来不及判断真假善恶美丑,也搞不清究竟是无聊还是有趣,但是我们的表情被夸大,放大,我们的五官迅速变形,挪位,我把左小有些歌命名为“微博歌曲”,正是因为它们多少捕捉到这样复杂夸张的微博表情。与其说这是一张摇滚专辑,还不如说是一场微博剧场的真人音乐秀,左小不只是歌手,还是导演。

这是芥末配哈根达斯,是驴肉馅儿的冰糖葫芦,是一头豪猪在微博公知意见领袖的席梦思上拱牙剃毛,并一头闯进羊圈收保护费。与其说左小是一个摇滚师,还不如说是一个摇滚老板,雇佣了midi搞手,美女歌手,非法童工,以及微博大v,成功召开了第一届微博歌曲人民代表大会。这样的唱片没有美学的奢求(我只能说《小小事件》的旋律动机和合成音色有点the verve那首《Bitter Sweet Symphony》的意思),只有生产方式的改变。

他挖了一个大坑说那是图腾,但也必须小心自己掉坑里,我是说要玩“奶奶个腿”这种顺口溜社会批判,盘古才是祖师,再狠再逗,也斗不过盘古的“操你妈的北京,奥你妈的孕”之类。顺口溜死磕本是说唱歌手和朋克歌手的专利,左小在九十年代还不叫左小的时候,周围滚友不尽是这类诅咒么,为何祖咒非得跟着微博大v,从左小倒退回诅咒?

艺术和社会之间只有刻板直线,没有曲折迂回,这不只是丧失艺术韵味的问题,还容易把人改造成悲情道德狂。经常在微博上见到有人指责有的作家艺术家的微博只谈艺术不关心社会,然而过分沉浸在水深火热的微博现实桑拿中,艺术有时候容易被化为一身道德的臭汗,而诗意像毒素一样给排出去了。左小冒着这样的风险投身于微博歌曲,好在他以装嫩卖萌和装疯卖傻的方式规避或降低这种风险,而《小小事件》《他的眼睛》这样的歌里,依旧有他特有的无厘头的诗意。

其实早在《你知道东边在哪一边》专辑中,左小已经初试“微博歌曲”的锋芒——尽管那时候还没有微博和微信,但左小已经被活活逼成一个信息原子弹时代的强迫症患者,在《皮条客2》中他在找抽般地反复嘶叫:”信息反复收到,我在帮你订票,速度高于一切,要尽快做出成绩。“但是否太快了点,快得把灵魂落在第十三节车厢?

真正牛逼的时事歌曲,绝不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在跟时事屁股后面跑,而是走在时事前面,哪怕是一个瞎了眼的牧羊人,也会用鞭子指着阁下的鼻子警告:下一个大坑就轮到你老人家啦。在《杀人剂》,左小不是唱过“路面坍塌不在话下”吗?话音刚落路面果然就坍塌了,在《大话喷子》他不是宣布“红军渡赤水,是我搭的桥”吗?多少座桥应声而塌。更不用说十几年前为江时代写下的世纪末挽歌了:《方法》看似仅仅”复印“了十五大报告,但却是以政治波普的手法去表现并解构意识形态背后的暴力;在《小小葡萄》首发音乐会上,左小翻唱了改动过歌词的《的》,艾未来同志在底下作为观众气壮山河地合音——“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这首歌的预言在后来一一应验——关于致富方法的不灵,关于新疆的人民内部矛盾,关于维稳的肃杀————是的,这不只是所谓时代的见证,而是寓言和预言,是把时事歌曲,政治歌曲,一举转化为威严凛冽的启示录。所谓”微博歌曲“的确见证了时代,介入了社会,但获得的往往只是一个期限有限的艺术暂住证,而艺术的工作应当是撕掉这个暂住证。

《的》这样的禁歌才是一门大炮,扼住时代的隘口,用时间轰掉时尚,而所谓时尚,有时候只是奶奶个腿的炮灰,貌似蝴蝶一样乱飞,渲染一个话痨的虚荣的春天。

这张专辑最为人忽略,微博转发也最少的歌是《明天多云》——尽管它有一个出色的mv——而正是这首歌,令这张咋咋呼呼的微博流行歌专辑突然深沉了起来,就像掀掉相宜本草四倍蚕丝,露出了血红的眼睛,直视宿醉后的世界:“发黄的夕阳,拖着手的鸟,避开你目光,驿站的斜月,麦田的雪霜,闪亮又忧伤,文明的摇篮,是腐烂的床,晃荡又芬芳”。手鼓催迫着怀旧的步伐,这是二十年前写的歌,除了用midi不像当年的做法,味道还是陈年味道。正如崔健最早的歌是《不是我不明白》,吴红巾最早的歌是《明天多云》这样的,他们的处女作都直面恍若隔世的时代,而吴表达的是有异于崔的时代新感性,是美学上的大梦初醒:腐烂的床,晃荡而芬芳。《明天多云》正是左小祖咒的起跑线,但这首歌和整张公益儿歌微博金曲是如此格格不入,一个戴着面具的古老的幽魂,依旧在微博的春天游荡。

忧郁的狂犬昂首走进宠物狗的乐园,玩了一大圈后,一不留神还是照见了自己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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