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看不见的大兴安岭

我是跟着一条阿伦河走向大兴安岭的。

大兴安岭太大了,但我知道,只要跟着一条阿伦河,就不会走失。

大兴安岭脚下,是无边无际的草原牧场,这里虽然没有呼伦贝尔大草原辽阔,但牧草更加茂盛、鲜美。在草原深处游动的牛羊和马群,长得毛色发亮,如果不是它们给草原带来了一些动感,你会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时空之外的静物。草原上还有一些被岁月抛弃的旧什物,一辆蒙古牧民的高轮车,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看上去已是一副骨架,但依然坚固无比。

对于一个不熟悉草原的人,这里充满了陷阱。最危险的并非那长得淹过了肩膀的草丛,而是在草长得最深最茂密的地方,那些随时可能会让你陷入没顶之灾的“大烟泡”。在这里,你看不见哪里是沼泽,但沼泽却紧紧地盯着你,哪里稍微有点动静,立刻就会腾起一股沼气,恰似大烟泡。而等你发现大烟泡时,想抽身而退已经来不及了。但沼泽上也是有路的,野兽们可以安全地通过这里,包括牛、马这种高大的动物。这是大自然专为人类设置的禁区之一。

汽车一直在大兴安岭脚下疾奔,沿途几乎看不见村庄,也很少看见车辆和行人。偶尔,会惊见在树丛和荒草中一蹿一蹿的身影,那是一种毛茸茸的棕黄色野兽。对于我们这些孤独的旅人来说,这是最惊喜的发现,有人立刻大叫起来,鹿,野鹿!但我们的蒙古族兄弟图特戈立马纠正道:不是鹿,是狍子!哦,这就是那著名的狍子?过去一说到“北大荒”就跟着一句谚语:“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狍子也是一种鹿科动物,而且傻得出了名。在查巴奇鄂温克族乡,我听一个老猎人说过,别的野兽一听见枪响就会逃得无影无踪,只有这个傻狍子还睁大了眼睛对着枪口张望。它到底想要看清什么呢?接着,第二颗子弹便准确地击中了它,当猎人走到它身边,它依然圆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很多人都以为让这傻狍子丢掉性命的是它们天生的好奇心,但我们的蒙古族兄弟图特戈又一次纠正了这个严重的错误:这个季节正是狍子的哺乳期,它一旦发现了危险,往往会一蹿一蹿地猛跑,这是为了把敌人从它们的幼崽那里引开,而它之所以不躲避猎人的枪口,也是害怕你把枪口转向它的幼崽。

图特戈讲到这里,一车人都寂静了,每个人的神情都近于悲戚,如同默默地凭吊着什么。

我们来到一片阔大的白桦林,虽然树林之大令人震撼,然而这里的白桦树却没有太深的岁月烙印。那些参天古树的风姿,如今只有从老人们的口述中得以想象。譬如说那些樟子松,不知长了多少年头,几十个人围成一圈手牵着手才能合抱,这样的古树据说在库伦沟还有,只是大多在外人难以企及的森林深处。我在呼伦贝尔看到的最大的一棵古树,就是查巴奇鄂温克族乡的那棵神树,一棵长了四五百年的老榆树,也是鄂温克人的敖包神树。他们说那是山神歇脚的地方,于是在树下设下了图腾崇拜的祭坛。

在这里,库伦沟,我只能像我的蒙古族兄弟图特戈一样诚实地说,我没有看到真正的原始森林。那么,从库伦沟爬到大兴安岭峰顶之后,又能否看到原始森林呢?我们马上就要登上大兴安岭的南高峰图博勒峰,这也是阿荣旗境内的最高峰。

说是一座高峰,又几乎看不见山峰。或许是这座大山太伟大了,反而无法让峰峦凸显出来吧。大兴安岭南起于热河高地承德平原,北至黑龙江畔,南至西拉木伦河上游谷地,大致呈东北—西南走向,是内蒙古和东北最大的山系,也是内蒙古高原与松辽平原的分水岭,为重要的气候分界带。夏季海洋季风受阻于山地东坡,大兴安岭东麓雨水充沛,呼伦贝尔和阿荣旗正好处在东麓;而西坡则比较干旱,这干旱的地方又正好是辽河流域了。

我们在茂密的森林里缓缓地向上爬,山坡很平缓,完全没有攀登险峰之感。随着山势的递升,树木也在变化,从蒙古栎、落叶松,到樟子松,不同的高度生长着不同的树种。当云杉出现时,我们已经爬不动了。没有人问还有多高,只是问还有多远。我们难以逾越的仿佛不是一个高度,而是这缓慢而漫长的坡度。给我们带路的人一直说,快了,不远了。但眼前,依然只有苍莽山野在无穷无尽地延伸。大兴安岭太大了,大得足以令人绝望。眼看我们就要爬不动了,一辆火红色的森林防火运兵车开来了,我们就乘车爬上了山顶。登上一座海拔比图博勒峰更高的防火瞭望塔,望出几十公里远,依然没有置身于山顶的感觉,只觉得山顶浑圆,地形平滑,四下张望了许久,也没看清大兴安岭的样子。

一位著名诗人曾说,大兴安岭是平的。

而在我看来,大兴安岭是看不见的。

一种飞虫一直嗡嗡嗡地追赶着我们又叮又咬,看上去像是牛虻,这里人叫其瞎蠓。它们黑压压的,成群地飞舞着,一旦嗅到了血的味道就会发起凶狠的攻击,连牛仔裤也能被它们叮透。只要被它们叮上一口,皮肤就会迅速地红肿起来,又痒又疼。我们几乎是从山上逃下来的,每个人都伤痕累累,或许那里原本就是它们的领地,我们只是一群贸然闯入的入侵者。

有人说,应该在这山上多撒一点杀虫药,就没有这么多瞎蠓了。

图特戈却慢声慢气地说了一句:如果人类把蚊子都治没了,大自然就彻底消失了。

有一种声音,是下山时听见的。是水声,四面八方都是水声,在这起伏的森林里哗哗作响,仿佛有千万条河流在这大森林里奔涌。却看不见它们,只看见了那被嫩江和松花江的许多支流深深切割的沟壑。虽说没有看到河流,但我早已知道,每一条河流的源头都是山。一条绵延千里的山脉,其实也是水脉。

大兴安岭是东北最伟大的山,也是东北诸河之父,嫩江、松花江和黑龙江等众多河流的源流以及支流,几乎都源出于此。这世界上除了看得见的河流和看不见的河流隐秘的地下河,至少还有两种水源,一种是雪山冰川,那是天然的固体水库;一种是森林,这是天然的绿色水库。看不见的大兴安岭,却是一座谁都看得见的巨大的绿色水库。

这漫山的森林激起了水的喧哗。没有下雨,太阳直射着,但我已经浑身湿透了。

( 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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