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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理性面对日中关系与社会和解

中国知名作家崔卫平教授近日访问日本,并在东京接受了朝日新闻中文网的采访。

问:您这次访问日本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答:我想了解日本。去年反日游行后,我发现好像每个中国人都有很多话要对日本说。好像都是专家,但其实我们并不了解(日本)。

来日本前一直没跟家里打电话,当我坐在飞机上快起飞时才打电话告诉父亲我要去日本。他今年90岁了,我父母都参加过抗日战争。因为战争经历他心里对日本始终有负担。我从他身上继承了一点战争的负担和阴影。虽然我去年呼吁中日之间理性相待。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也有对日阴影。

1972年邦交正常化时,那是领导人之间的事,而民间这一块没得到很好的处理。民间记忆或怨恨没有被释放。但我不想停留在过去,想要亲自到日本去了解它。中日关系以前是政府主导,我不想停留在被动位置上。那么就需要主动去解决遗留问题。

我2月4号回中国,女儿的预产期是2月6号。所以我希望父辈们的(战争)负担到我为止,不要把它带给下一代。我知道对于很多日本人来说,战争似乎非常遥远。但对中国民众而言,因为他们(的对日情绪)长时间没有民间的表达和释放,所以很多人有种刚刚离开战争不久的感觉。民众没主动面对和处理过。首先要知道这是个阴影,然后去主动化解它。我们不能总是等着政府来做。

问:您这次来日本,重点还是放在历史问题上?

答:对,我很关心战争记忆与和平的话题。今天去了梅屋庄吉(注:孙中山的挚友,曾大力资助孙中山和中国革命事业)孙女小坂女士家。我看到了那个年代,梅屋先生和孙中山的个人友谊。虽然两国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但我们在此前还有过一段很久远、友好的历史。

问:您去年呼吁中日间要理性相待,对于人们的各种意见您有什么感受?

答:我把呼吁书放在博客上,每天都去查看新加入署名的名单。最初很多人骂我。其实我不怕被骂汉奸,因为我是新四军的后代。后来人们肯定我的意见越来越多,理性声音也逐渐增多。在25天时间里我感受到了变化。人们开始慢慢理性地面对中日问题。

问:关于岛屿争端问题,每个人应抱着怎样的态度去面对?

答:当年周恩来、邓小平提到“搁置争议”。如果现在没法解决,而且还有争议的话,还是要把它放下来吧。(岛屿争端)为什么有那么大反响?中国社会有很多关于战争淤积的东西,就像“淤泥”没被释放,还没有彻底燃烧。这种负担和阴影仍然存在,本来这些积压的问题应该更早解决。

由于(两国关系)长期由官方主导,很多社会力量都没发育。包括处理战争记忆的力量也没发育,导致一些问题被搁置下来。对日“怨气”会让一件很小的事演变成很大。重要的是如何去解决以往耽误下来的问题,主动地去化解积怨。

问:政府往往会顾及民间舆论,变得对外强硬。但反过来强硬态度又会影响民众,导致恶性循环,最近似乎一直在延续。

答:如果民间陷入民族主义,那政府就会被带着走。但同时也可能有的政客为了扩大影响力,或为某个需要而制造或利用民意。这是非常值得警惕的。因为政治的力量很强大,如果它来制造、利用民意,那社会就更容易激荡。

问:您怎样看中国大量的抗日题材影视作品?

答:讲述故事本身也是个故事。现在表述战争的影视作品中,很多都没有做新的阐述。比如“抗日战争”这个说法,就是共产党胜利的表述,是种英雄主义叙事。但其中往往会抹杀普通百姓的遭遇。可能有的人没去抗日,比如说去逃难了、受战争之苦了,或失学或背井离乡,这都是个人遭遇。

现在的抗日叙事不能反映普通百姓个人的感受。其实这西方也经历了一个过程,比如德国,当年犹太人的遭遇也是在60年代以后才开始被人们讲述的。抗日战争电影,就是斗争和胜利的一种叙事,它把普通人的遭遇掩盖了。

另外“日本鬼子”、“小日本”这种提法,是我小时候父亲的提法。但战后这么长时间,“日本鬼子”的提法不能反映战后日本对于战争的反思,也不能反映日本战后通过“和平宪法”等对过去的一种矫正。

问:中国年轻人对日本的印象似乎停留在很久以前吧?

答:在接受日本媒体采访的过程中我发现,日本人对战争的印象很遥远。而中国人,包括年轻人都好像刚刚走出战争。因为战争的“淤泥”刚浮上来,人们心理上还没经过一道处理。

问:中国的反日影视剧将来会越来越少吗?您有怎样的期待?

答:就像我们需要独立的社会舆论、发展社会理性一样,在对日关系上我也希望能够理性。一方面应该创造条件让民众释放他们的经历,关注百姓个人的战争感受,讲述民众自己的战争故事而非千篇一律的战争叙事。

在讲故事的基础上应该有和解。包括民众之间的和解以及社会和社会的和解。因为人不能生活在仇恨中,不能被仇恨所压倒,不能因为一个小仇恨别的生活都不要了。这样很不明智。要去揭疤,不能老发炎。就像我希望女儿和女儿将来的孩子不要老是生活在前一辈人的阴影中。

问:您呼吁中日民间理性相待时是否面临很大的压力?

答:遇到不同意见很正常,我希望用理性去说服别人,以理性为依据和立足点。这是我不害怕压力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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