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年回国的时候赴过一个奇怪的饭局，莫名其妙就去了，百般无奈吃完了，逃命也似地回来了，按说吃的不错，糖醋鲤鱼皮焦肉嫩，口味一流，但是到今天都后悔，再有人约这样的局，打死我都不去了。
那个时候我到某个省城出差，完了事儿还有半天，左想右想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就划拉电话找到了大学时的一个旧友。她在外企工作，卖打印机的，接了我的电话就说：“你也别破费了，正好中午有个局，我带你去撮一顿吧。”看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就劝我：“没关系的，局上谁也不认识谁，你就坐我旁边负责吃就行了。”
饭局设在一个小巷里，出租车拉着我七拐八拐，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弄准方位，我朋友正站在巷子口，手搭凉棚四处乱看，我一下出租就被她过来架住：“哎呀，好找吗?没走冤枉路吧？”两个人又手拉手走了一会儿才看到饭店，门口一个中年人喊：“小曹，这是你带来的美女？”我朋友说，“是啊是啊，孔处哇，李局到了吗？”这时中年人的电话响了，他一边示意我们快进去，一边拿起电话来喊：“怎么回事啊，走到哪儿了？好好，都来都来，是美女都欢迎啊。”
小套间里有个大圆桌，首位上坐了一个穿西装的人，阴沉着脸活像个千年木乃伊，旁边坐了一位中年美妇，蜡黄脸，丹凤眼，单薄面皮，脖子上挂了一颗大钻石，我朋友说：“李局！陈姐！”陈姐一点头：“小曹来了？靠着李局坐。”又陆陆续续进来一些人，有男有女，来一个就遗体告别一样先给木乃伊哈下腰，木乃伊哼一声说：“坐！”
孔处是最后进来的，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直嚷：“今天美女少了啊，来来，都靠李局近一点！”又敲茶壶：“服务员！倒茶倒茶！！”门一开，进来一个腆胸叠肚的胖子，先散了一圈烟，然后满脸堆笑跟孔处握手：“李局孔处大驾，小店篷壁生辉，照顾不周照顾不周。”一边说一边哈腰，木乃伊死气活样的，正眼也不看他，孔处倒是笑嘻嘻地说：“净放没味儿的屁，今天这么多美女在场，你说你怎么表现？还有我们陈姐，陈姐什么人？非五星级饭店不去，上你这儿来是不是屈尊？”胖子忙说：“是是，一会儿单独敬陈姐。”孔处说：“哎，这就不对了，你敬陈姐，你是要跟我们李局过不去？”胖子一凛，赶紧干笑：“哪敢哪敢。”大家都附和着皮笑肉不笑，陈姐说：“孔兆国滚一边儿去，老板赶紧上菜去吧，李局下午还有会呢。”
我们团团坐了十好几个人，当真是谁也不认识谁，大家一阵骚动，互换名片，三教九流地还挺齐全，有维权律师，有售楼的，有开学习班的，还有个镇公安局副局长。孔处负责活络气氛，给大家排了坐次，又安排人挨个儿敬酒，女的敬酒时，孔处都要在旁边喊：“来来来，跟李局喝个交杯酒。”女人们尴尬地笑笑：“以后还请李局多多关照。”
公安局副局长敬完酒说：“回头上我们镇上打猎去，大家都去，我们那里兔子又多又好。”孔处扭头跟木乃伊说，“他弟就是他们那儿旅游局局长。”木乃伊终于开口了：“亲弟？”副局长马上点头如捣蒜说：“亲兄弟亲兄弟，刚开发了一个旅游项目，零污染，那个湖，铮蓝铮蓝的，酒店下半年就竣工了，五星级，到时候还请省领导赏个光。”陈姐说：“就你们那个破地方，还五星级？”副局长说：“用的上用的上。”孔处说：“你别管用的上用不上，你看今天这么多美女，房间怎么安排？三宫六院，谁跟谁一间啊？你别累着我们李局啊。”大家又一阵皮笑肉不笑。孔处说完后就作势扇自己耳光：“说错了说错了，陈姐才是正宫娘娘嘛。”陈姐把酒一放，瞪着眼睛说：“孔兆国，你是不是神经病！？”孔处作势在凳子上一蹦：“哎哟哎哟，我有罪我有罪，咱陈姐年轻时，那真是一朵花，我跟你们说，你看她女儿就看见她了，漂亮的啊，一米七，是不是，电视台花旦主持人！”陈姐叹了口气，转头跟我们说：“你们不知道，我那个女儿啊，我嘴皮子都磨破了，是，你好看，但你能一辈子都漂亮？现在交了一个台湾男朋友，家里是做珠宝的，趁好几亿，你去商场看看，钻石都是他们家的，孩子也不错，拿我闺女当宝贝，给她买的那些东西啊，但我心里总是没底，你说太有钱了吧，你也担心，还是李局好，是个儿子，自己在美国上大学，爹妈不操心。”大家纷纷表态：都好都好，一个凤一个龙啊。
中间老板上来倒酒，孔处赶紧拦着：“你倒算怎么回事儿？来来来，美女倒。”大家又笑，谁都不认识谁，奇怪，也没人翻脸。我傻海龟一个，哪里吃过这样的官饭，我朋友一边吃一边拍我手说：“没事没事，都这样都这样。”我战战兢兢，她倒是就着糖醋鲤鱼下了两碗干饭。
后来看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其中讲到二十年代上海的饭局，也是人一坐下来先写局票，写上花名，被跑堂的拿到各大馆子里请了艺妓过来，每人来了只坐四五分钟，桌上的菜肴有时稍碰碰，也不干什么，只唱个曲儿，或者让男人们言语上开个玩笑，活络一下气氛也就起身走了，再赴另外的局。一晚上川流不息地赴好几个局，到了晚上，守在自家庭院里和老鸨们吃一碗菜根，芥川龙之介说：她们此刻看起来真是又满足又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这篇，总也想起我在中国赴的那个局，心里百感交集，言语难表，是不是我想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