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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耀廷,书生论政不回头

戴耀廷。摄:张百铭/端传媒

黑暗隧道。戴耀廷这样形容占领之后的6个多月里,自己的状态。

“我是要走出这个黑暗隧道,才能说出自己曾经在里面。”他说,“周围是一个黑暗环境时,你说不出自己在哪里,当你走到差不多,看见远处的光,直到走了出来,才能把自己经历了什么讲出来。”

没有人会否认,这场深刻改写了香港历史的占领运动,推动它的第一根手指,来自书生戴耀廷。

香港大学法学院副教授,60年代生人,戴耀廷性格温吞,一直安于研究宪政、教书著述,在外围参与温和民主运动。没想到他在2013年头写的一篇报纸专栏,把自己推到了“改写历史”的位置。

戴耀廷在专栏里说,在争取真普选的“最后时刻”,要有“包括意见领袖在内”的“一万人以上”,“违法”、“非暴力”、“长期”地“占领中环要道”,“瘫痪香港的政经中心,迫使北京政府改变立场”;行动者如果被捕,不抗辩,甘愿坐牢,是为“公民抗命”、“以法达义”。

“公民抗命”的大胆提法引起的舆论风暴,远远超过了戴耀廷的预期。他有点懵,在两个星期后的又一篇专栏中为自己提出这个计划而“致歉”,又坦言自己是学者,不懂搞运动,希望有“具公信力和组织力的领袖带领这个运动”,而不是自己。

但走上门来的记者,问题步步紧逼:怎么“占领”?谁来领导?戴耀廷被逼出了这样的答案:理想的领袖应该德高望重,可以缩小民主派内部的分歧,又不要太有明星光环,以免参加者激情多于理性,“比如朱耀明牧师、陈健民教授都是理想人选。”

占中三子,包括戴耀廷本人在内,就此在全无准备的状态下,被推上历史舞台。

在此后的很多次访问中,戴耀廷都坦承,这不是一个自己喜欢的角色。一个月前接受端传媒采访雨伞周年专题时,他更精确指出,对自己在占领中的角色,“在928前有部分喜欢,部分不喜欢;但在928后就一定不喜欢。”

“我这种人怎么能做摩西呢?”

戴耀廷“不喜欢”的角色,简单来说,就是当一个群众运动的领袖。

“和平占中到尾段的时候,黄浩铭整天逼我去做摩西,我说我这种人怎么能做摩西呢?”在港大梁銶琚楼15楼的咖啡厅,戴耀廷面向落地玻璃窗外,维港海景与中联办大楼,回忆起去年的占领日子。那时他一度被赋予像13世纪带领希伯来人逃出古埃及的民族领袖摩西的重责。

“占中”原本按部就班。在剧本里,戴耀廷主要搞“商讨日”,占领一旦启动,场地总指挥则转作陈健民。

他们排练过多次:“我们已经分好区,每个区有区长,有20个纠察跟着陈健民,完全是一个under control(受控制)的处境。然后我们set好咪(安装麦克风),所有人都听到我们的声音。那就是我们能够控制的范围。而且也是预计占领周六日两天而已。”按照这个计划,戴耀廷说,他们准备的人手最多可以从遮打道覆蓋到汇丰银行。

“我们只能去那么多地方,我们的纠察队只能走那么远,开会的时候我们说,如果人多怎么办?但他们说不会的,不用担心那么多。”

“占中”剧本酝酿了一年半时间,一直到计划启动的一周之前,情势突然逆转。

2014年9月26日深夜,学生冲入公民广场,数千市民前往声援,警察出动胡椒喷雾——风云突变,实质上的“占领”已经在立法会外开始了。而依照剧本的“占中”立时尴尬起来。尽管戴耀廷、陈健民、朱耀明后来赶到冲突现场,并宣布“提前占中”,但民意已经悄悄转向了。

“当我们宣布启动之后,现场的即时反弹让我们很诧异。我们知道整个局面已经不是我们想像中那样了。”戴耀廷回忆。他说到9月28日早上,现场的人不多,“我们反而觉得很轻松……我就觉得快点搞定它,正好只有千几人,那我们预着(准备好)有人留下被捕,有人离开,没关系的。”

他坦率地说,自己从头到尾对做运动领袖这件事,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迫于形势宣布提前启动占中,立刻觉得陷入被动。“有一段时间很兴奋,(9月28日)下午非常多人回来,人群冲出马路……但之后出了催泪弹,就知道问题很复杂了……”

9月28日晚上警方施放87颗催泪弹,把运动推向了一个没有人预料到的方向:雨伞运动正式拉开帷幕,持续了整整79天。

回忆起那一晚,戴耀廷只觉得紧张,“很快叫大家走,但在那个时刻又走不了”。“到后面几天,不断有橡胶子弹的传闻,我们,尤其是朱牧师很紧张。”他坦承,六四事件对他们这一代人影响太大,所以“大家平安回家”变成他们对运动的首要考虑点。

怎样的leadership(领导)才能够令人觉得运动能让人们平安回家呢?学生运动。

戴耀廷自问自答

“怎样的leadership(领导)才能够令人觉得运动能让人们平安回家呢?”戴耀廷自问自答:“学生运动。”在此情况下,他觉得,三子也是主动放弃了leadership:“相比一班政治上比较复杂的人,像我们三子去做领袖,学生运动,中央有较大机会不用更高度武力处理问题。”

他承认,无论是提前占中后遭遇的民意反弹,还是学生运动代替占中运动的策略考量,又或是单纯因为他们身体不好,扛不住这么漫长的一场运动,再加上潜意识里本来就不想做领袖——总之,当运动的命名由“占中”转向“雨伞”开始,戴耀廷就无法、也不必做“摩西”了。

“我可以想像如果是施明德在场,他就一定做摩西。但很不幸一个书生来做这种事是做不到的。”戴耀廷说。

“你要买我支豉油,就要搭埋我支蠔油”

不喜欢做摩西,那回到最初,搞占中,还搞这么大,是要做什么?

在过去两年与戴耀廷的数次访问中,最让戴耀廷谈起来两眼放光、神采奕奕的话题,总是“商讨”。而在占领运动结束一年后的今天,他反复讲起的最遗憾之事,则是“广场公投”。

这两者本质上是一回事:不求一个明确结果,而是一套民主程序。

戴耀廷说,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建立一个能够整合所有群众的大台,不是指令式的,而是一个所有人共同决策的平台”,至于这个“大台”所能争取到的成败,他在意,但不强求。

“民主一定要透过一个本身民主的民主运动来争取。”他说,“香港民主运动要建立更强的民主精神。”

戴耀廷有满肚子的理论想要实验。美国学者Bruce Ackerman和James Fishkin提出的“商讨日”(Deliberation Day)机制,被他用在了占中筹备的阶段。

两位美国学者所针对的问题是,在不少现行的民主体制中,公民对于重要的公共议题通常缺乏全面了解,只凭借对政客的大致印象投票,以致选举很容易被媒体宣传左右。他们引入民主协商的环节,设计一整套严格的商讨方法,令参与者在获得均衡全面资讯的基础上讨论议题,从而形成经过深思熟虑的民意,并将这种改善后的民主形式称为deliberative democracy(商讨式民主)。

戴耀廷把这套方法搬来香港。他用火爆的话题(“占中”)吸引支持者,希望引导大家进入对即将到来的政改议题的深入讨论:要什么样的普选?如果没有普选,要不要占中?要怎样占中?什么样的方案才令你不需要占中?

在漫长的占领中环筹备期,他硬是搞出了3次商讨日(D-Day)和一次全民投票。商讨日都严格按照审议民主的商讨规则去进行;全民投票则应用了香港大学民意研究中心的电子投票工具。

“其实由占中开始大部分人都不是很buy(认同)我,不过是硬撑的。因为基本上从占中开始就被我垄断了话语权。我经常说‘你要买我支豉油,就要搭埋我支蠔油买,一个package(一套)’,占领中环必须要搭配商讨日和全民投票,否则就都没有了。”他自嘲地笑笑:“如果给他们重头选,应该会说不要搞,说卖豉油就豉油,占领中环就占领中环,搞什么商讨日、全民投票呢。”

现在回头想来,戴耀廷觉得不足的地方,不是怀疑D-Day的效果,而是觉得搞得还不够。他觉得理念可以再推到极致,在D-Day123之前,增加D-Day0。

“零就是没有任何东西,由下而上,由无开始讨论。”他觉得这样大家便不会被“占领中环”四个字箍住,“譬如可以讲民间投票、民间特首、宪章运动等;甚至大家讨论觉得不用做,那就不需要做。这就是D-Day0的过程。”

“在民主运动里面不够民主,往往是因为大家面对不了结局。”

戴耀廷回忆,当年搞商讨日,团队里也有希望可以在前期踢走“公民提名”方案,“因为大家面对不了公民提名方案可能会赢的局面(中央不会接受),不想面对风险,这和中共不想民主派在候选中赢出是一样的,心态是很近似的。”他说那一关,他们守住了,“最后的结局是我们都不喜欢的结局,连一个温和方案都无法得出”,但他们接受,因为这是民主的过程决定。

未尽的理想:广场公投

而广场公投,则把这种“民主”考验推到更极端的状况。

在占领运动期间,学生与三子的终极分裂,源于广场公投。在运动后期,学生代表与政府官员的对话没有结果,运动陷入僵局。戴耀廷提出要搞广场投票,由所有运动参与者决定这场运动的去留。但遭到包括陈健民在内的几乎所有参与团体的反对。广场投票不了了之,三子自行退场。

反对的声音不外乎两种:想要退场的人,认为在广场上搞投票,多半会得出“继续占领”的结论,因为不想占领的人早已经用脚投了票;而广场没有边界,不想退场的人,觉得假如那些运动的反对者、不坚定的支持者回来投票,就会搞垮整个运动,因此也拒绝投票。

尽管没有成功,一年后回头想来,戴耀廷还是觉得这是他最想做的事。

“广场投票的本质是会扭转广场政治的特性。广场政治的特性就是‘留的人留,走的人走’,所以永远留在这里的人是不想走的,这永远无法扭转广场政治的问题。但一个运动不应该被广场绑死,因为运动的支持者是包括来过但走了的,包括那些不睡在这里但每天都不放心要来看看的人,他们去留的决定就跟留在帐篷的人不一样。广场投票,是让所有支持者一起去决定事情走向,最后各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在道德上共同背负决定。”戴耀廷这样阐述自己的理念。

“说群众的人,其实真的有多信任群众呢?你是信任你自己的群众,还是信任所有的群众?真的信任群众,就拿出来(投票),大家要继续就继续,要离开就离开,这才是真正信任群众。”

在一场运动里,他希望人们通过“商讨”凝聚理性,通过投票民主表决,甚至到了最激进的“广场”,他也希望引入商讨和投票的机制,共议进退,令广场政治温和化,避免导向冲突和悲剧。这些,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忍不住要问他,会不会太理想化了?

“我明白这种政治理想在香港能够实现是困难的。”他有些自嘲地笑笑,并承认在世界也没有先例,但有时又乐观地觉得,“如果有先见之明,提前两年准备好,一个完整的广场公投计画放进去,现场的问题就可以解决得到!”

“但这是很挑战人性吧?”记者忍不住问。

“是,争取民主的人也不敢去面对投票的风险。”戴耀廷诚恳地回答。

“Deliberate Democracy面对的最大批评就是,人是做不到的,要求太高了。但我觉得应该对人性有多点信心。这个模式可能到尾都实践不完,但做得了多少就做多少,能make it better(让世界好一点),比现在世界少点不公义。”

“可能,我就是一个发梦、理想的人,所以我带着一个理念向前冲。”他又呵呵一笑。

黑暗小屋

戴耀廷没有等到雨伞运动清场。他和陈健民、朱耀明10月就告别广场,12月3日前往警局自首,希望履行公民抗命的责任,按照计划,完成自己的使命。

黑暗,自那时如期而至。“整个黑暗隧道就是接不接受失败这件事,我一路在挣扎,承认失败,面对失败,但还是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2015年3月,戴耀廷在英国剑桥大学访问,雨水不断,在阴冷的房间里,戴耀廷说自己每天“躲在房间,像自闭一样写东西”。写的还是论文,几万字的英文论文,交代占领中环的前前后后,展望香港民主运动的未来。

“写这类文章郁结感特别强烈,要一直想到以后30年。这过程里也忍不住会不断质疑自己,当初为什么搞这么多事出来?未来怎么办呢?”

直到9月,与端传媒访问时,戴耀廷仍说:“有时候以为自己走出来了,你似乎见到亮光的地方,但是要走到那个地方还是很遥远。正如民主运动,现在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他说他不会再回到那个让自己痛苦的“Leader”角色,而更愿意做一个“Bridge Maker”。

“我们现在有很多个岛,我们需要驳桥,我不是唯一一个造桥者,也不应是唯一一个造桥者。岛和岛相连需要很多桥,大家一齐去做,回应一个decentralized(权力分散)了的民主运动。再没有单一的大台,大家由下而上地,去facilitate(促成)整件事。商讨最重要的概念就是facilitation……”

所有的谈话,戴耀廷都会以审议民主的核心理念贯穿始终。讲起商讨,facilitate,傍晚的咖啡厅里,他眼中又闪着光。

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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