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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民服务”与文革

《为人民服务》诞生于1944年,是追悼中共中央警备团老战士张思德时的演讲。40多年前,《为人民服务》又与《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一起,被称做“老三篇”,成为家喻户晓的“红色经典”,许多人都能背诵如流。“老三篇”是那个时代学生的课文、成人的“圣经”,文革初期,如果不会背诵“老三篇”,说不出其中的内容,还有受批判的危险。

《为人民服务》原本是讲演的题目,却在文革中被演变为一种强有力的狂热话语,人人都自称“为人民服务”,个个都在争夺“为人民服务”的话语权,尤其党政军部门,这句话基本挂在了口头。在那个领袖纪念章五花八门、空前泛滥的年代,周恩来的胸前只别着一枚“为人民服务”的长方形像章,一时传为美谈;从文革开始,所有权力机关,无论大小,“为人民服务”成了影壁的唯一内容和大门的仅有装饰。

《为人民服务》对文革时期的最大影响,恐怕有四,一是在知识荒芜的年代里普及了一个司马迁,还让当时语言单调贫乏的中国人都知道了“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这两个词;二是大面积推广了张思德这位普通一兵;三是为当时盛行的极致语言提供了样本,彻底、完全等等,与最、最、最同属一个话语体系,将好话一概说到了极端,并且说尽;四是颠覆了中国传统的丧葬风俗,从此,追悼会的形式覆盖了全国所有角落,延续至今。

语言的极端不但在《为人民服务》中屡屡出现,而且在“老三篇”的《纪念白求恩》中也是一景,例如“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极端的负责任”,“极端的热忱”等等。用极端式的语言形容一个时代,比如文革或纳粹德国,未尝不可,因为那本身就是极端的岁月,什么都是登峰造极,但作为道德伦理的号召或说教,极端的说法则很难有什么效果。人是有血有肉有情的,难以达到极致的状态,即便一时一地有可能达到,也不可能事事或恒久地坚持。不过,由于极端的语言易于煽动情绪,也易于博得无理性群体的充分信任,所以,革命家或道德家,即使“己所不欲”,也愿意以此为号召,借以增强个人的道德号召力,增加他人道德上的欠缺感和罪恶感。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究竟有多少人“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呢?历史事实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体验都可以证明,在某些时候某些事上,甚至许多时候许多事上,“为人民服务”是可能的,但“完全”、“彻底”、“全心全意”却不可能,“毫不”、“专门”更无可能,即便少数人有可能接近这样的状态,但也无法成为多数人的榜样。几十年来,包括文革时代,树立的那些个英雄模范,过后基本没人相信,理由就是这些人都被彻底神化,在所有宣扬他们的演讲和文字中见不到任何缺陷和错误,个个都那么“完全”、“彻底”、“全心全意”、“毫不”、“专门”。可惜,没有缺陷和错误的不是人,是神,神是可敬而不可及的,于是,我们的社会永远只有几个英雄模范在那里供人膜拜,而大多数人与他们的距离却如天壤。

极端的话语只会出现在极端的意识形态思维里,比宗教更宗教,难以转化为常人的行为。中国古代有“二十四孝”,但孝是事,不是讲某人的一生,除了“为母埋儿”过于残忍外,其他皆常人可以为之。基督教里的圣徒,甚至十二使徒,也有过错,还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将他们的行传与我们宣扬的那些英雄模范事迹相比,恐怕也有诸多不及之处,起码不是有生以来就那么“全心全意”或者“完全”、“彻底”的。

空洞的“人民”

讲“为人民服务”必须清楚什么才是“人民”。在长时期的意识形态思维中,在阶级斗争主导一切的时代,“人民”的内涵与现在有很大的不同。依照那个年月的划分,地富反坏右肯定不属于“人民”,历次政治运动被批判打击的对象也不属于“人民”,文革中被揪出来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叛徒”、“特务”、“阶级异己分子”等等更不属于“人民”。所有这些不属于“人民”的人在各个历史时期也不相同,即使文革期间,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被赶出“人民”行列的群体,例如“小三家村”、“假左派真右派”、“黑鬼”、“狗崽子”、“小爬虫”、“残渣余孽”、“五一六分子”等,所以说,“人民”的内涵也在不时转换,无一定之规,任何人都有可能一觉醒来被踢出“人民”的队伍,不再是“人民”的一分子了。既然“人民”本身的流动性很强,于是,不作为“人民”而不被服务也成为阶级斗争尤其是文革岁月的一大特色,其实,不要说服务,那些不属于“人民”的人及其亲属就连最起码的做人资格也遭到剥夺,成为管制、监督、凌辱、打击甚至杀戮的对象。

非“人民”的群体与服务无缘,那么,姑且栖身于“人民”行列中的那些人在文革里是否就能得到“全心全意”的服务呢?

“为人民服务”,从直接的服务讲,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权力机关,二是服务业。研究“为人民服务”的历史,不难发现,在这两方面,不用说“全心全意”,即使连最普通最起码的服务,在文革和文革前后的很长时间里也从来没有落实过。

“为人民服务”,首先就应该直面具体的人民,也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连具体的人都不接触,服务从何而来?可是,党政机关门口站岗,没有岗哨的就设传达室和门卫,大院加围墙,门禁森严,却是人人非常熟悉的普遍事实,凡是标有“为人民服务”的地方,恰恰都是具体的人民不能进去的所在,而书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地点,又正是具体的人民连探头和驻足皆无可能的场所。在我们的生活经验里,具体的人民找上门来,权力机关的门房无不追问“找谁”,还要填写详细的会客单,这证明权力机构面对的不是人民,只是熟人。在文革中,这种与具体人民不见面的“为人民服务”的情形从未得到改变。文革初期,所有的权力机构尽管都受到冲击,造反的人群一拥而进,但里面的人已经不能“服务”,冲入的人当然也没想得到“服务”,其结果只是机构的彻底瘫痪;1969年以后,新的权力机构形成,可惜一切照旧,大门依然有岗有门卫有传达室,具体的人民依然进不去,一些单位由于被军管或纳入军队编制,门卫也由单位职工改为军人,门岗的警惕性、排他性还远远超过了文革前,陌生人更无接近的可能。此时的阶级斗争已经替代了一切,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更紧,一切陌生人在那个年代都会被怀疑,这是从文革走过来的人们不应该忘却的事实。

信访,是具体的人民向权力机构诉求的唯一途径,也是权力机关接触具体人民的专一管道。几十年信访的情形究竟如何,人人都很清楚,在这种地方不必说服务了,就是基本的尊重都没有。文革期间,由于冤假错案和肆意的批判遍布全国各地,上访更是超过了文革前,每一次运动之后,北京和各地省会的上访便会形成高潮。文革结束,上访成了全国一大风景,也是一大后遗症。我住在北京,也在北京读书,街头巷尾、各权力机关门口的上访长龙是我常见的景象,一直到80年代,我在北京一家报社工作时,门口的上访人群大多还是为了文革遗留的问题。上访的存在,正是因为各地大小权力机关“为人民服务”的缺失造成的,一旦“为人民服务”变为现实,也就没有必要上访了。

以人民打头的各种本应“为人民服务”的部门,比如人民铁路、人民邮电、人民交通、人民医院等等,无论文革前后,还是文革期间,其服务如何,也和信访一样,是人人再明白不过的事情。用不着举例,也无需统计,态度恶劣、不理不睬、一问三不知,看病难、住宿难、洗澡难、乘车难、购物难,甚至在饭馆吃饭都难,是我们对计划经济时代的鲜明记忆,这是计划经济体制带来的弊端,大锅饭、铁饭碗、皇帝女儿不愁嫁,正是后来改革开放力图解决的社会现象。文革的矛头并非对准计划经济,仅仅依靠发号召、贴标语、搞运动、服务人员与工作人员学习“毛选”后的自律,也不足以从根本上解决体制难题,而且,由于所有约束机制都被打破,阶级斗争的警惕性深入人心,种种弊端在文革中还显得更为突出。1969年至1970年,我随父母“下放”江西余江县。当时人民解放军的地位空前之高,江西有一条规定,解放军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不排队,而买东西排长龙又是那个时代的街头特征,结果,凡是驻军多的地方,买紧俏商品就特别难。当地每月每人只供应半斤猪肉,只要买肉就必然排队。我的父母远在六七十里路以外的农村劳动,一个季度才允许回家一次,每月买肉的重任就落在我11岁的哥哥肩上,我记得他常常空手而归,说肉都让前面的解放军叔叔阿姨买走了,有一年除夕,他排了一整天才买回一个猪头。

在服务行业常年流传着一句名言:“我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只要顾客对服务者有所不满,指责服务者不为人民服务时,这样的回应便会脱口而出。这句话正道出了人民的空洞。人人都将人民挂在口头,却不知道人民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所组成的。也正是人民的这种虚幻性,还让一种说法畅行多年,叫做“为了人民的根本利益”。当你对某方面的服务提出意见或表示不满时,就会遭到指责,说你是只顾眼前利益而忘了“人民的根本利益”。所谓根本利益,也和人民一样,看不见摸不着,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几十年来变幻莫测,成了狡辩的说辞。在人民根本利益的掩蔽下,文革前后40年,城市住房建设常年停滞,一大家子两三代人挤在一间屋里是普遍状态;物质供应年复一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什么都凭票证;人口不能流动迁徙,一顶农业户口的帽子可以世代相袭。

早在文革前,逃港的人就不计其数,文革期间更是达到高峰,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共有百万之众,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其中多数属于“人民”,有许多还是普通农民、普通中共党员。这些人胆子大、不怕死,做鬼都要逃出去,其实背后还有更多的人,只不过没敢踏上这条险途罢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多次去黑龙江、吉林和云南,还了解到,文革中间,逃亡苏联和朝鲜的老百姓非常多,从中缅边境出逃的人也不在少数。那个年代,只要有一点“为人民服务”的事实存在,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不顾性命逃向外国和境外,这也说明,那时的中国,不要说英国治下的香港,即使苏联、朝鲜甚至缅甸,也远远不如。

原本已经非常集中的权力,文革时更为集中,个人专权比文革前还要严重百倍,中共九大选出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只有两个女委员,一个是最高统帅的妻子,一个是副统帅的太太。家天下的时代,显然不可能“为人民服务”,只能为自家服务。在公检法尚存的年月里,冤假错案尚且不断,而文革中公检法先是被砸烂,随后又取消了其中的检,公和法长期由军代表、军管会中几个人说了算,既无辩护,也不公开,权力毫无制约,人民的命运被草率决定,如此“为人民服务”,实际是让人民任意受宰割,替自己的威权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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