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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是代课老师

几年前,我的妈妈在一场车祸中破了相,脸上至今还留着几道疤。对于女人,这是很悲惨的,她伤心过,但相比随时可能丢掉的教师称呼,这点伤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妈妈梁水仙,湖南省怀化市溆浦县北斗溪乡茅坡村人,瑶族,56岁的她教书育人36年,在当地人眼中,是个吃国家粮的人。她不敢想像被清退后的结局——清贫生活中那点最大的乐趣就此丧失殆尽,脸上无光甚至比脸上的伤疤更可怕。

和她一起教书的,在她后面教书的,都转成了公办老师,教学成绩优异的她却还一直是代课老师,拿着最微薄的工资,干着同等的工作。

我与弟弟现在在城里有稳定工作,对家里可以尽点力,相比很多农村代课老师,妈现在确实不用为生计发愁,她在乎的也不是收入和清退后能拿到多少补偿,就是这么多年付出得不到认可,却还面临没有尊严地离开,这种失落和不平衡的心理难以释怀。作为儿子,我想即使不能通过政策帮她争取应有的地位和尊严,但至少可以通过记录,让她的经历被更多人知道,这对她或许也是一种慰藉。

我在九溪江光明村小(现中心小学)读小学五年级时,在学校商店里遇到了老板张加强,他跟我说起了妈妈的学生跑了几里路送老师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妈教书的事情。

那是1984年,妈在九溪江当代课老师,怀了我弟,要请产假。那天上第二节课,课讲完后,妈就对学生说,我要请假回去,不管谁来代课,大家都要听话,把六年级毕业考试考好。

一下子,一个教室里,学生都哭了。孩子们不知道梁老师为什么要回去,都哭着不让走。下课后,做广播体操,一个个眼睛红红的。校长看到后,走过来跟我妈开玩笑,梁老师,你也太凶了吧,把全班学生都骂哭了。课间操一做完,学生就围到我妈的房间里,问梁老师什么时候走,一定要中午走啊,我们来送。妈答应了。但第三节课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走了。

中午一到,学生们跑到宿舍门口,发现老师房门锁着,班上30多个同学,一起到学校商店。班长对老板说,叔叔,我们来赊账,梁老师走了,我们想买东西送给她。热水瓶、水桶、砂糖、冰糖、杯子、毛巾……店里有的,孩子们几乎都要。

东西买好后,30多个孩子拿着就一路追,跑出5里山路。

到了渡口,班长问渡船的师傅,是不是看到梁老师了,走多远了。渡船师傅说,老师都快到家了,走了很久了。再说船小,你们人又多,不方便,还是回去吧。

30多个孩子就在江边使劲哭。孩子们提着东西一路哭回来,惹得很多路人侧目。到了商店,他们把东西退了。这些事,商店老板张加强后来碰到我妈一次就说一次,说学生对您真是好啊,那场面看着就心酸。

妈生了我弟后,跟外婆到九溪江赶集,碰到一个学生家长。家长说,那次儿子周末回到家,书包还没放,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爸妈问了半天,他才说,梁老师回去了,不教我们了。

这个学生读了两年六年级,都没考上初中,后来到了我妈班上,成绩提高很快,初中考上了。这位家长拉着我妈和外婆,一定要他们去家里住一个晚上,说学生想她。当然,妈没去,因为家里还有小儿子要照顾。

这些年,妈赶集买东西,只要是她的学生,对她都特别热情,进价是多少就卖多少。很多次,妈和外婆在小铺吃凉粉,准备付账时,就听老板说,有个说是你学生的,早悄悄付了。

溆浦是个少数民族聚居地,特别是在山里,有些还保持着本民族原汁原味的生活方式。在北斗溪乡黄田,就有几户纯瑶族,平时都穿着本民族服饰,腰带、头巾、银饰、挂珠一应俱全,他们的瑶语,很少人听得懂。跟我们这些生活在村里或县城里,经过几代通婚,生活习惯和语言已经与汉族大体无异的瑶族人还是很不相同的。

我妈就带过这些瑶族孩子,并花很长时间听懂了他们的话。

2004年,这几户人家中有三个小男孩到我妈的学校读书。他们都住在深山里,要走很远的路,要是遇到雨天,很容易一身湿。一碰到这样的天气,妈就站在校门口等他们,然后带到房间,换上我和弟弟的旧衣服、鞋袜。

开学时,有个叫阳显豪的孩子的妈妈,带着他来学校,提着一床被子到我妈的办公室,问我妈要针线,说赶路太急,给孩子住宿用的被子没缝好。我妈把被子在床上一摊开,破得根本不能盖。这些瑶族人生活在深山里,家里穷,他们把一生的积蓄都用在了一套节日才能穿的银饰上。

妈对学生家长说,“这被子你拿回去,拿我的被子去铺床。”这个纯朴的少数民族女人拉着我妈的手,眼里含着泪说,“您对我儿子这么好,我叫我儿子长大后当自己大人一样对你。”

每次赶集,孩子的妈妈们就穿着花裙子,带着满身银饰来找我妈。有时,妈在上课,她们就站在门口,轻轻敲门,然后把腰带一圈圈解下来,里面装着山上采的笋、蘑菇、板栗之类的。开始,妈不要,她们很生气,觉得梁老师瞧不起他们。后来,妈就准备一些他们没有的桔子等东西回赠。

我和弟弟总埋怨妈炒菜不好吃,但她总得意地说,“学生们都说我菜炒得好呢。”这三个孩子每到周四周五,家里带来的腌菜吃光了,妈就给他们炒菜。后来知道不止这三个孩子没菜,就每次炒两大碗,放在教室讲台上,让学生自己夹。

除了和孩子一起吃,1998年下学期到1999年上学期,妈还一直和一个女学生同住。这孩子一次上课时突然大声尖叫,手脚扭曲,嘴冒白沫。我妈背着她去医院,查出是间歇癫痫,俗称“羊癫疯”。打了针后,孩子恢复正常,半小时后,妈又把她背回学校。

小女孩想读书,但又怕晚上发病,吓着同学。我妈做通了小孩家长的工作,条件是不睡学生寝室,跟我妈睡一张床,每天给她熬中药,不用像其他学生那样吃自带的坛子腌菜,而是跟着我妈吃每天炒的新鲜菜。

就这样,两人同吃同住一年。每天晚上,妈都不敢深睡,要醒几次,用手电筒照下,看学生有没有异样。小学毕业时,小女孩的妈妈到学校,很是感谢。

瘦弱的妈妈身体一直不好,每到寒暑假,平时有说有笑的她就显得特别虚弱,总有好几天在家打吊针。后来才知道,妈妈是严重贫血,加上上课劳累,下班又上山砍柴下田插秧,身体自然吃不消。但她面对学生时,总有股气势支撑着她。

1989年,妈在北斗溪乡茅坡村小教书。有一天,是隔壁乡九溪江乡赶集的日子,不知什么原因,有两个村子的年轻人打了起来。其中一个村的人从家里抄起菜刀、柴刀、钢钎等,一路追赶,追了对方5里路,一直追到茅坡村小下面一户人家里。慌乱中,这些年轻人把这户人家能拿的工具都拿了,然后到了学校操场,双方对峙,准备大干一场。

当时正是第三节课下课休息,操场挤满了玩耍的学生。一看这架势,学生都吓哭了,有些老师也慌了神。我妈一下冲了过去,站在两伙人中间。因为瘦小,又是个女的,她站在那,很是醒目,就冲两边人用力喊:不要到学校来打架,谁伤了我的学生,我跟他没完。

打头的年轻人一看这场面,震住了,双方就这么走了,也没再打起来。妈跟我讲这段经历时说,现在想起来,当时很害怕的,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或许,这跟她教了36年书,虽然没有得到国家承认,却还想继续教下去的原因一样。每次问她为什么,她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却总是一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爱,在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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