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春花时节,送别壮士

作者(左)2009年10月赴山东曲阜拜访张元勋教授(右)。

北京大学五七学潮中最英勇的斗士张元勋先生的逝世,为毛邓制造的阳谋反右运动画上一个句号。是他让世人知道林昭和更多中共绞杀知识分子的卑劣内幕。这是足以永垂青史的功勋,报导林昭一代也是本刊的骄傲。

四月十五日傍晚,京友来Email,得知张元勋先生(1933—2013)十二日去世,追悼会都开过了。急忙网上查询,证实噩耗。晚上电叩曲阜张宅,向马姨(张妻)吊唁,得知元勋先生的最后状况。过年时还一切好好的,三月起的病,无法起身,不久生了褥疮,每次翻身不易(个头较大),临终前早上连米汤也不愿喝,十二日十三点五十一分心脏停止跳动。吃得苦头不大,没在医院折腾,“善终”于家,享寿八十。曲阜师大文学院、老干部处主丧,十四日近千人出席追悼会。

零九年拜访,病弱中说北大往事

我与张元勋先生有一段接触,起因是我在香港购读他的《北大一九五七》。为研究事宜,多次叨扰张先生,函电交驰,积有数年。张先生与本人座师周艾若先生相熟,得知我在研究现代知识分子,并读到本人发表港美的一些文章,大力支持,向我提供一系列“北大细节”。二○○九年十月下旬,借参加曲阜师大文学院召开的学术会议,专程拜访元勋先生。

见到张先生,大吃一惊。胡杰光盘《林昭之死》中那条老而弥坚的山东大汉,一头白发,面颊消瘦,躯体枯槁,寂坐客厅,旁立拐杖。二○○二年,张先生患上凶险的食道癌,术后体重从一百六十斤减至一百二十斤,垂垂一病翁矣。张先生出生一九三三年,不过七十六。二○○九十月二十三日下午、二十六日上午,两度访张,元勋先生精神尚济,思路清晰,忆力仍强,表达流畅,向我详述北大学生右派群的种种逸闻,一一录下,回沪后整理成文,呈先生过目审定。因《开放》编辑部顾忌“右派内部恩怨”,访谈稿时未发表。现人逝事远,既作为资料也作为悼文,追思元勋先生。

元勋先生认为北大学生右派林林种种,嘴脸不一,须具体辨析,不宜笼统视为纯一整体。“辨别右派当年的表现,很简单,只须看看他的处理等级即可得知。共产党论功行赏、论罪行罚,这种要害处,一点都不会搞错的。尤其那些‘著名’右派,罪大罚轻,何故?均因‘立功’矣!”寥寥数语,对当代国史研究者来说,则是一把辨析右派门类的入门匙,一尺在握,等级可裁。学生右派,虽然同为受害者,但也内情复杂。

反右处理轻重,视当年表现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张元勋与沈泽宜以诗歌〈是时候了〉点燃北大“五一九”运动。未久,《人民日报》发表“六八”社论,风向一转,沈泽宜迅速转身,反戈一击,立功获赦,七月二十日全校大会上发表长篇泪书〈我向人民请罪〉,因此处理等级最轻——免予行政处分,“留校察看一年”。不过一项行政处分,随届毕业,拿到毕业证,分配工作。

张元勋则因骨头硬而处理等级最重,超过“六类处理”,判刑八年。另一著名北大学生右派谭天荣因毛泽东钦定“当反面教员”,也未开除学籍,入北大花圃劳动。原因亦在于谭天荣于六月十二日发表声明:与《广场》编辑部脱离关系。其后,谭天荣之所以被劳教,并非政治而是刑事。张元勋指说谭天荣一向自称“现世享乐主义者”——不要家庭、不要子女、只要自己,属于那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不安分子。

在北大花圃劳动时,以为风头已过,故态复萌,某晚熊抱人家女孩,被拉至党委,以流氓罪送劳教。也许因右派身分有可能“老帐新帐一起算”,但起因是“流氓罪”。张在曲阜、谭在青岛,居一省而从无来往,“毕业后就没见过面”。张先生对北大学生右派陈奉孝十分认可:“陈奉孝人品不错。”

张元勋因“顽固”,以“极右”获刑八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刑满后,押送山东劳改煤矿,挖煤四年;再押至山东济宁劳改农场,进行“劳改后”,直至一九七七年“政策性放松”,四十四岁结婚;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北京中级法院予以平反。

当年那些能留校的,非因学习成绩优秀,但一定是绝对的“左”派。

和林昭相恋者,只有沈甘二人

林昭名声鹊起,事情自然也多起来。前些年,避居美国的其妹彭令范抱怨“怎么一下子冒出许多姐夫”?张元勋先生虽然对沈泽宜印象甚差,但仍据实说:林昭恋情,只有与沈泽宜与甘粹实有其事,其他都是胡扯。林昭曾主动追求沈泽宜,因为林昭个矮肤黑,并不漂亮,衣饰亦多不合时,既欠传统“江南佳丽”之情韵,也不具现代“阳光女孩”的风采。

沈泽宜当年可是一心追求浪漫的江南小生,对林昭不屑一顾。至于谭天荣,虽然谭讲了他与林昭如何如何,纯属乌有。因为林谭于一九五八年后,同在北大苗圃劳动才相识,此前并不相识。鸣放初期,林昭对谭之狂妄十分厌恶,谭近年连续撰文称述与林相识于一九五四年,一派胡说。

我问:“您怎么知道林沈之间的私密?”张答:“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无话不谈。”再问:“既然林昭连这种事都对你说,那你们之间⋯⋯”再答:“我们之间确实没有那层意思。只因在《红楼》编辑部共事而有交往。”

张先生十分反感如今将林昭说成“才女+美女”,因为林昭既非美女,更非“江苏省状元”,乃一调干生。五十年代高考不公布成绩,更没有“状元”之类名堂,“江苏省状元”从何说起?至于说林昭是“北大第一才女”更属荒唐。此六字来自沈泽宜的“创造”。其实,林昭本来很左,她应该算是那种“红苗子”,历次运动都积极参加,如土改,反右初期也很左,她的反思是逐步展开,渐渐深入。

关于沈泽宜五七年的风派表演

张先生语我:“一些人在等我死!因为我是他们底细的知情人。”二○○五年春,沈泽宜得知张患癌症,打电话至张家,未料张先生自己接的电话,沈问:“张元勋家吗?”“我就是张元勋。你是谁?”“我是沈泽宜。”“哦,什么事?!”沈即挂断电话。张先生说沈乃打探虚实,想知道我是否死了。张说:首版《北大一九五七》前夕,沈闻讯跑来曲阜,央我手下留情“放他一马”,我心一软,对他当年积极反戈的告密之行甚有保留。不料他对我书中录载其〈请罪词〉仍不满意,电话频频纠缠,指责我“不够朋友”;去年《北大一九五七》修补版,不再留情,照实录出自己的感受:

望着在讲台上表演着的沈泽宜的作态,他似乎从“末路”中又得到了一次“中兴”!不管是什么姿态,他似乎都很自赏自恋,正是声色俱佳!要的就是这么一种“爆炸”效果!⋯⋯〈是时候了〉的那个“争名于前”的“诗人”,竟首先自辱、卖友求赦,立于危岸、袖观无数落水者——这叫做“欺世”,也叫做盗名!⋯⋯其实沈泽宜确确实实地不应该是“右派”,但也不是“左派”,因为这二者令他扮演,皆不会演好,皆不酷似,他最合适的角色是“风派”!⋯⋯风性难改,乃欲易辄嫁左,这正是他愈演愈丑、愈演愈劣的秉性的表现!(页313—314)

一个终身浪漫主义的故事

沈泽宜至今独身,张元勋谓之:“此为其本性所致!”!一九八五年,北大校友会,一些老大姐劝五十二岁的沈泽宜“要实际一些”,赶紧找一伴侣,不要再讲究文化和漂亮什么的,能生养后代即可,终究得防老。沈一嗤鼻:“庸俗!我都坚持到今天了,一定要找个年轻漂亮、会唱歌跳舞、会写诗会浪漫的姑娘!”老大姐们被激怒了:“沈泽宜,你改不了!那你去找吧!”张先生说:“沈泽宜现在并非无人照顾,他来我家时亲口对我说,现在有保姆母女俩侍候他,他认那女孩为干闺女,并把她弄到嘉兴师专中文系学习。”张先生还说:林昭如在,沈并不会要她的——一个七十六岁的老太婆!

事情也巧,张元勋任教的曲阜师大中文系一女生考入天津师大硕士,恰与来自沈执教的湖州师院一女生C某某同屋,这位C小姐正是沈泽宜一直苦苦追求的对象,包括长年资助。C小姐入学时,沈陪送至天津师大,其与沈的“大跨距”关系渐为人知。不久,在同学们劝说下,C决心了断这段“师生恋”。沈赶赴天津,C不出见,让宿舍管理员阻拦,室友乃出去告诉沈:“C某某外出了,要几天才回来。”沈明知C在里面,但无法入内,咫尺天涯,在外守候竟两日,怏怏而回。“但他想找漂亮女孩之念仍未断根。”

笔者也曾教过来自湖州师院的女生,她们知我也识沈老师,一脸诡秘:“对沈老师,我们可是集体回避哟!”张先生对“集体回避”四字印象深刻,说这是对沈最简洁的评语。

必须捎带一笔,笔者与沈泽宜先生亦熟,曾有一些来往。二○○五年初,曾为他带稿给《开放》。在此实录,恳望沈先生见谅。同时,我还得说:一九八九年五月沈泽宜数天在天安门广场,以老学长身分支持学运,封从德新书中说他们在广场上受沈影响很大。

北大右派鲜血已化为历史动力

近年,因《北大一九五七》出版与狱访林昭,张元勋在港美知识界声名渐起。一九六六年,张先生刚出狱即赴沪探监林昭于提篮桥,乃北大学生右派中惟一者。这一“壮举”成为元勋先生一生的最大亮色。金钟先生评曰“有燕赵遗风”。可是,无论如何,张先生伤病缠身,廉颇已老,令我无法不生风霜之叹,只能以“永远铭记您一九五七年的支付”(赠送拙著题词)安慰先生了。

张先生还告诉我两则或值记录的细节:一九五四年他以青岛一中生参加高考,文科共考四门:语文、政治、外语、史地。志愿分四档(每档一个专业,其下可填报四所学校),当然以第一档第一学校为第一志愿。录取通知书只通知录取,没有成绩,只告知录取北大。录取名单仿旧制登报,张先生是从报纸上首闻被录北大,而后才收到北大录取通知书。至于落榜者,音讯全无,没有安慰信。

因赠拙著《历史皱褶里的真相》,第二次见面,张先生说我对太平天国暴行的揭露是真实的,因为他幼时也听祖母说过“长毛贼杀人放火”的故事。当时,哄吓孩子都说“不要哭,长毛贼来了!”他们家乡的妇女因怕长毛强奸,带着草秸编席躲难于海滩,长毛骑兵上不了海滩。

“北大右派”的名号,使张元勋终身得到“特殊关注”。在曲阜,张先生自然是“重点人物”(有可能第一号),“特殊关注”包括与海外的来往,如电话啦、信函啦⋯⋯一日划右,终身另类啊!

历史无情亦有情,虽然历史总是由殉道者的鲜血写成,但林昭、张元勋当年的支付终究还是化为历史前进的推力,拥有我辈这样的“后来者”。元勋先生的《北大一九五七》已成为进入史林的最珍贵“实录”。林昭的愿望实现了:“我随时都会被杀,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难告诉未来的人们!”

元勋先生走了,又少了一位“右派”,可中共至今仍未赔偿“右派”二十二年的苦难——补发工资、恢复名誉。文革后对“走资派”则是全补的。这位在中共红尘里苦熬一生的“五七壮士”,甚至无法在自己的土地上说出最后的话,回忆录《北大一九五七》只能出在香港。一声长叹,多少怅恨付东风!元勋先生,走好,继承遗志已有人。

初稿:2009-11-5修改:2013-4-16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