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盛在茶缸子里的好

【一】
这对盲人夫妻都在医院旁的公交车站上拉二胡,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车站人多人少,总是自带两个矮矮的马扎,坐在车站一旁拉二胡。

我每天下班都要在这车站候车,渐渐的,便和他们熟悉了,等车的间隙里,会和他们聊一会天,特别是雨天或是夏季骄阳似火的时候,无论我怎么说,他们都不肯到站牌的遮阳篷下的长椅上避雨避太阳,要么说把遮阳棚下的座位留给那些上了一天班的好人坐;再要么就说他们乡下人,皮实,不怕晒也不怕雨,把遮阳棚下的地方留给那些没带伞的好人……

说起别人来时,他们总要加一个好字,好人,好孩子,好老太太……刚开始听他们这么说时,我总觉得有点别扭,觉得他们这是为了增加别人对他们的好感,以便乞得更多零钞。可时间久了,我便渐渐地感觉到,这些附加在称谓前的好字,都是发自他们内心的。

他们看上去40多岁,丈夫是全盲,专心致志地拉着一柄黑糊糊的二胡,嘴角上永远挂着一抹谦卑的微笑,好像那柄二胡就是他贴心贴肺的温暖亲人,而他正专心致志地聆听它的温言细语,妻子微微低着头坐在丈夫身边,一只破旧却被擦拭得很干净的搪瓷茶缸子摆在眼前的地上。

每当有人往茶缸子里放钱,她就会抬头,用很重的乡音说谢谢。偶尔也会有顽劣的孩子故意逗她,把空着的手,一次次地做扔零钱状往茶缸子上方伸去,逗引她一遍遍忙不叠地说谢谢,一旁的人看不过了,就轰小孩走,她大约明白了个中缘由,也不恼,笑意依然地低下头去。

因为经常在等车时和他们聊天,知道妻子的眼睛多少还有点光感,只是,那些伸向茶缸的手是否是放钱的,她并看不清楚,所以,只要隐约地看见一道影子伸向眼前,就会满怀感激地说谢谢。

【二】

有一次,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她丈夫拉的二胡好听不好听?凭心而论,毕竟没受过专业训练,她丈夫的二胡拉得很一般,会拉的曲目也很有限。只是,拉二胡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自身条件所限在街头讨生活的幌子而已,没必要按专业水准去要求。所以,我便违心地说,很好了。

她睁大了依然苍茫的眼睛:真的吗?

我说真的。

她抿着嘴笑了一会,又忐忑地问能不能麻烦我件事。我说好。

她端起茶缸子,一枚硬币一枚硬币地往外摸索: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买盘二胡名曲的磁带?

然后,又说他们在这车站拉二胡已经拉了一年了,老是翻来覆去地就会拉那么几支曲子,怕是过路等车的人已经听厌了,她买二胡名曲磁带,是想让丈夫再练几支曲子,要不然,对不起大家扔到茶缸子里的钱。

她的话让我的心一凛,因为我一直认为他们拉二胡,只要二胡声能引起旁人的注意,让他们把零钱放进茶缸里就成了,无所谓拉得好无所谓拉得坏,而且听者都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也没人认真驻足倾听他们的演奏。

这对盲夫妻肯定明白,没人苛责亦没人挑剔他们的二胡拉得不精彩,可他们并不想让这二胡成为简单的乞讨声,而是一直在致力于达到自身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因为这是他们向这个世界所有的善良道谢的唯一方式。

我为自己把他们的二胡辱没成了一种机械的乞讨声而汗颜惭愧。

听我老半天没动静,她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知道城里人很忙,为自己向我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而抱歉。我知她误会了我的沉默,忙说不是不是,我是在想,我家里有不少二胡名曲卡带,因为现在不流行听卡式录音机了正愁着怎么处理它们呢,如果他们不嫌弃,我改天带给他们。

她像个突然被幸福拌了一跟头的人一样,用搀杂着不相信的惊喜语调一连串地跟我说了几声谢谢。

【三】

那天傍晚,因为感慨,我和她聊了很久,聊到他们的生活时,她说,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幸亏这个世界上有个叫做城市的地方,要不然,像她和老公这样的盲人,在靠做农事和手工过活的乡下是没法生存的;幸亏嫁给了老公,要不然,她一辈子都见不了这么多市面;幸亏有二胡这种乐器;幸亏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好心人,否则,就凭他们拉的这几支破曲子怎么能供儿子读书?说着,她端起了茶缸,摸索着里面的零钱:你看,我们的茶缸子里装的都是这个世界的好。

所以,他们要把二胡拉得好听一点,再好听一点,要不然就对不起每天都会装进茶缸子里的好。

她说了那么多幸亏,好像他们已经得到了上天最好的厚爱。我感慨万千,于这对盲夫妻而言,世界不过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他们却从一只破旧茶缸子里触摸到了人世间所有的美好。

如果我们这些视力健康的人没有对生活中的美好业已麻木到盲视聋闻,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失落和抱怨;因为我们总是太关注于自己得到了多少而不愿意承认是自己付出的不够,所以,我们容易不快乐,那些总是把我们的心情弄坏的事情,在大多时候,不是这个世界强加于我们的,而是我们的获得欲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虚荣和盲目自信等等的扭曲情绪却又在拦着我们不去承认这个事实。于是,我们在欲得与得不到的两道坚硬的墙壁上来回地荡着碰撞着,日复一日地把心灵碰撞得肿胀至受伤,我们的心,因而成为了苦恼的大本营。

当晚,我去音像点买了几盒二胡磁带,因为怕她知道我是去音像店新买的磁带而不肯领受,便特意把塑封撕了,在第二天上班时,捎给了她。

大约过了十来天,她丈夫开始磕磕绊绊地拉新曲子了,虽然曲子被他拉得有点支离破碎,但是,那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曲子,因为那支曲子里有对这个世界的真诚热爱,它们来自于两颗清苦却从不抱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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