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北京街头，电影院门口都是年轻人。公共区域禁烟，他们站在门外赶在电影开场前再来一根，然后去一趟洗手间，夜风有点凉，带着湿润的水汽，他们穿着T恤，缩着脖子，脚下的潮牌鞋子在地砖上转来转去，一刻都停不下来。
十一年之后，漫威电影《复仇者联盟》迎来尾声。在漫威构造的宇宙里，神也许能够做到永生不死，但超级英雄却伴随着凡人一起成长然后老去。新的世代还会前来，漫威的宇宙里必须为了他们安排新的人选，陪伴他们懵懵懂懂的人生。就像是年轻的蜘蛛侠蒙受召唤，重新走一回前辈走过的道路，跌进属于他自己的那些深坑，最终迎来共同的觉悟时刻。
《复仇者联盟》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希腊神话，大众版的《美国众神》。在古希腊，人们坐在圆形剧场里观看宙斯他们从奥林比亚山上下来，在人间追逐他们的欲望。那是古希腊人的神，充满人性的缺点，潜藏在人世之中。在我们这个时代，诸神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体。既有欧洲古老神族的残余，也有现代科技和生物学打造出来的超级英雄，还有来自宇宙深处的神秘生物，如同一枚包罗万有的巨无霸汉堡。整个宇宙是他们的活动背景，地球刚好是他们选中的舞台。
于是我们目睹了有史以来最为古怪的视觉奇观，星舰和飞马同时存在，刀剑长矛对决激光导弹，神祇和凡人用各自的方式并肩作战。那个淳朴、原始、均一和恒定的古典世界早已经消亡了，在那个世界里人和神有泾渭分明的界限，而诸神有清晰统一的传承世系。现代的世界充满了混乱和变化，不同维度的生命，不同层次的文明都混杂在一起。人们不会去特意分辨雷神来自古老的北欧神话，钢铁侠来自现代科技的结晶。对于随处可见的断裂人们熟视无睹，看到咒语开启时空传送门之后，并不妨碍他们接着投入量子力学开启时空旅行的热烈讨论之中去。
这就是现代人，左手腕上戴着iWatch，右手腕上套着手串。乔布斯和乔达摩都是神，可以共处在同一时空而毫无违和。
和数千年前的人类相比，在不同的世界景观之下，唯一相通的地方是情感。当阿喀琉斯被阿波罗射中脚踝，跌落尘埃，石质舞台下的观众热泪盈眶，小声啜泣；当***决意牺牲自我，当***力战身死，影院沙发上的观众同样泣不成声，艰于呼吸。阿喀琉斯之死具有悲剧意义，英雄必须夺取荣誉，这是英雄的宿命；神祇必须维护神谕，特洛伊的城垣必须不可逾越，这是神的荣耀。因此，阿喀琉斯必有一死。人们为阿喀琉斯而哭泣，未必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在和命运对抗时所感到的深深无力。
人们为漫威英雄的终结而泪下，却和悲剧无关。在电影世界里，真正的诸神是编剧，他们已经为每一位英雄暗自安排好了命运，并在许久之前的剧情里悄然埋下了暗线。在十一年后，他们猝然发动，不可逆转地剥夺掉那些生命。于是，在漫长的陪伴之后，观众的情感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真空，他们所崇拜的，所喜爱的，所关切的英雄，竟然就那么死掉了。在这个充满了碎片的世界里，他们曾经为了自己能拥有如此闪亮的一片而有多喜悦，现在就会因为这一小片的湮灭而感觉多么伤心。整个世界如何，人间如何，现代人并不关心，他们关心他们自己的所用。
在我身后，是一排小朋友。他们今晚专程来看《复联4》，看完之后一起去同学家过夜。他们穿着漫威的主题T恤，手里拿着灭霸的模型手套，在电影结束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夜对于他们而言，将会成为人生中最为独特的记忆。他们目睹了神话的终结，又开始迫不及待地等着新的英雄成长起来。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看午夜首映场，第一次集体在同学家过夜，一切正如一个神话应该有的那个样子。
凌晨三点，北京街头打不到车，麦当劳里人头攒动，人们难过得只能就着大杯可乐咽下两个双层芝士汉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