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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忘怀的吃吃喝喝(6)

(3)羊胎盘:在“闭一只眼菜系”中,此菜颇具代表性,因为它可以说是生产成品,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产品是小羊,而不是羊胎盘。但如果那晚斗争对象是一个曾经吃过羊胎盘的“反改造份子”,那它就肯定变成该犯罪行的生产成品,因为它毕竟是公家的羊生出来的“产品”。

农场地域辽阔,其中必有许多荒山野岭,这可以说是很理想的牧羊之地,养羊主要用于积肥,不是用于食用(除非是死羊),羊粪是很好的肥料。

我在这座农场一直在桂花大队,这个大队下辖五个中队,另外还有两个隶属于中队的分队(两个相对独立的伙食单位),在十四年的服刑期中,我在不同的三个中队和一个分队呆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如前所叙,在我这种单独劳动较多的情况下,溜到羊棚去吃一份羊胎盘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那位借英国首相之名以壮声威的犯兄,他曾多次将煮好的羊胎盘带回寝室赠我果腹。我在前些日子写就的那篇《我被“枪毙”的前前后后》的文章中,曾提到过我的一位犯人朋友黄成良,在他满刑前几年就一直担任另一个中队的劳改羊倌一职,我曾多次蒙他“宴”请。“宴席”上的主菜当然是羊胎盘,宴会主题不外乎恭贺某位羊妈妈喜得贵子或者又添千金,说白了也就是吃掉随贵子和千金而下的胎盘。我对这道菜一直存在着遗憾,事实上我对一切不能将肚皮胀饱的食物都怀有这种相同的遗憾。

老实说,若不是受饥饿的驱使,我是不会吃那东西的,如果在吃之前经由自己亲自动手洗涤的话,食欲更会受挫。所谓胎盘似乎是一团薄膜上粘附着一个个小葡萄似的血块,此外便是些无名液体(不知是不是医学上所称羊水),再就是羊胎落地时沾上的羊粪和枯草。虽然这些秽物都被洗去,但记忆力却常常把它们召唤回来,让它们去充当“食欲杀手”的角色,只不过这些“食欲杀手”都是饥饿这个恶魔的手下败将。羊胎盘仍然是美味佳肴,虽然煮熟后其重量不足半斤,虽然除盐巴以外没有其他调味品。

我从未动手烹制过这道菜,有关配料及注意事项均从略。

(4)山菌:像吃过各种各样不知名的蛇一样,我也吃过多种多样不知名的山菌,此外还有木耳和一种长在石板上类似木耳、犯人称为“地木耳”的玩意儿,不过木耳、地木耳这类“浅尝辄止”的玩意儿是与“饱”字无缘的。

真正把我胀得“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就是那一盆盆不知名的山菌,其色泽和外形都有些类似市场上出售的香菇。这地处大凉山的国营劳改农场,四周被原始森林包围着。森林就是生产菌子的好地方,有时运气好,能碰上一株倒在地上的死树上,密密麻麻地长着几十斤山菌。有经验的犯人曾告诉过我,凡长在树上的菌子都是无毒的,这个好消息为松开裤带死吃烂账奏响了开始曲。犯人又有很多进入原始森林的机会,例如伐木或运木料,例如砍竹子运竹子,例如工休天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如砍扁担锄把之类),在生长山菌的旺季的某个工休日,请假上林子里走一趟,采集到批量的山菌易如反掌。

原始森林都在劳改队耕作区之外,距队部较远,进入森林就得花上近两个小时,如果中午回队部吃一顿午饭,基本上就没有了劳动时间。进森林劳动的犯人,都得带上中午的包谷粑和菜,在森林里自己生火煮熟(凉山是多雨地带,森林里潮湿无比,不存在森林火灾之类的潜在危险)。我从跨入森林的第一步就开始在目光所及之处搜寻山菌的踪迹,不少次取得成果,有两三次获得丰硕成果,数量几乎近半洗脸盆(脸盆也就是犯人的锅),我胀得发呕,我认为这种食品虽然味道鲜美但不易消化。此说有生活经验可以作证,山林里犯人常常在山泉上解大便,以避免污染空气和工地。翻滚的泉水中会发现被冲散的粪便,尽是些山菌的肢体在浪花中翻滚便足以证明,它们根本未被消化吸收,除了满足你“胀饱”的原始欲望以外,并没有提供什么具有营养价值的东西。

估计我在劳改农场吃下的山菌不会低于三十公斤,虽然它们不曾给我什么营养,但却给了我胀饱的感觉,那的确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舒服感。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借此机会向一位救命恩人表达我由衷的感激之情,此人名叫袁世建,四川屏山县人,他是一位中医师。我的祖父在我的家乡还是一位很有名气的中医,我的父亲却不知为什么不相信中医,我也不相信中医,但我不是受父亲的影响,决定性的因素是受鲁迅先生的影响,更确切地说是儿时听我父亲说过“中医不科学”的话以后,在鲁迅的作品中对中医的贬抑话语中似乎得到了进一步证实。因此直到年近古稀的今天,我唯一吃过的中草药就是袁世建向我提供的一碗水药。

我曾经在犯人们海阔天空的吹牛中,引用鲁迅先生的话对中医进行嘲讽,那天,袁世建正坐在我对面的床上微笑着,那时他还是一个入监不久、寡言少语的新犯,不知为什么他意味深长地微笑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三年以后,我因为吃山菌太多患上了肠炎,解大便时随着粪便排出些粘膜似的液体,更可怕的是每夜四五次的上厕所都是深夜1时以后,在厕所里小腹阵阵绞痛,令我不断呻吟,白天却一切正常象无病的人一样。每年十月份也就是大吃山菌的季节就会发作,历时一个月又会慢慢好转,这段时间对我身体的摧残十分严重。在犯医那里索来什么痢特灵,什么肠胃消炎片吃多少也不起作用。又过了三年后,又到了可怕的十月,这周期性的肠炎正在使我垂头丧气的日子里,一天中午,袁世建用他的头号大茶盅煮了一盅草药水给我,微笑着对我说:“我知道你不相信中草药,你不妨按病急乱投医的说法把这盅水喝下去,看能不能解决问题。”我看水里面有菖蒲、香樟树叶和一些不知名的草根,舔尝一下也不苦不臭,果真就按照病急乱投医的说法,一口吞服下去,其神奇之处在于从当晚起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再也没有患过那可怕的肠炎,虽然我爱吃山菌如故。

不久,袁世建满刑留在农场医院当医生,临别前他送给我一个空白信封,上面贴好了一张八分钱的邮票,在劳改队这张能寄一封家信的邮票可换一个包谷粑。信封里有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上面写着两味中药的名称,同时对我说:“在有条件的时候,你每天喝一碗用这两味药熬的水,保证你延年益寿。”为了他的好心,这个药单我保存了一段时间,后来终于丢失,只依稀记得那头一味药的名字仿佛是桔梗,第二味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因为在那些年代,我认为我的命运和延年益寿这类幸福的词汇不会发生任何联系,况且治好我肠炎的汤药并没有治好我对中药的偏见。

不过,前犯人今著名中医师袁世建先生,在我这个无恩无德于他,甚至在海阔天空的吹牛中,间接地伤害过他的人身上所表现的行为,倒真正给了我一个自惭形秽的机会。

我相信他会健康长寿的,不论他今天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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