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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忘怀的吃吃喝喝(12)

冬天并不可怕

冬天并不可怕,这是对我这个劳改幸运儿而言的,对绝大多数犯人而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在所有农作物都已收获入库的漫漫冬日,除了那填不饱肚子的袖珍包谷粑和干菜叶,犯人还能吃到什么?对以研究吃为业的美食家而言,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问题。我说这句话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事实上他们吃得也很辛苦,甚至有时候为了扩大专业知识,还不得不吃一些不合口味的菜肴,这是值得尊重的敬业精神。

初冬季节,犯人还可以利用工休日和其它机会,到挖过洋芋、红苕和花生的地里去翻挖一番,碰碰运气,间或也能挖出一些漏挖的残余产品,再利用烧灰或烤火的机会加工后,让这些稀稀拉拉的闭一只眼菜系来安慰一下自己的肠胃,反正有那个“长期吃不饱,短期饿不死”的粮食标准支撑着。

再说一遍,我是个劳改幸运儿,我的幸运来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劳改队开始使用塑料薄膜的时候,那玩意用作水稻育秧还挺管用,但薄膜的质量似乎不怎么过关,使用一年后,破损十分严重。如果使用一年就扔掉,投资显然过高,不符合勤俭节约的精神。好在科学家发明了一种名叫“环己酮”的化学制剂,往破损的薄膜上一抹,再剪一块大小合适的薄膜往上一贴,就像给破衣服打补丁一样,补好的薄膜来年还可以继续使用。

我在队上除了打农药修理机动喷雾器以外还兼任了电工,哪怕干部卧室里的灯泡坏了,都得由我“深入禁区”给予更换。我甚至具有不顾生命危险,“自学成才”爬上电杆高空作业的本领。因此,在干部的心目中,我是一个懂技术的犯人,当这位干部领来这瓶“环己酮”化学制剂时,这陌生而古怪的名字就告诉了他,这里面肯定有技术,中队里懂技术的犯人就是张先痴,这就像电灯坏了就高呼张先痴一样地顺理成章。

在补薄膜中我发现,它唯一的“技术”就是在严寒的冬季不宜于补,而恰好冬季农闲,劳力不是那么紧张又最适于干这类辅助劳动。为了攻克这一技术难题,我提出了一个合理化建议:“利用队上那一张装饰品乒乓桌,在桌下烧一炉火,将桌面烤热后将薄膜铺在桌面上补。”(我在提这条建议时省略了装饰品3个字,事实上这张符合技术尺寸的乒乓桌从来没有1个乒乓球在它身上跳动过。)我这个带有技术权威性质的建议很快便得到了采纳。这条建议的合理性是显而易见的,它不仅提高了薄膜的体温,也提高了补薄膜者的体温。升高了的体温对抵抗冬日的饥饿是绝对有好处的,哪怕它只是消极的抵抗。

终于有了积极抵抗的办法,薄膜放在保管室,我隔几天都得到保管室去取一批。进入保管室之前,我得先向分管狱吏报告,说明我要取薄膜出来修补。获得批准后,狱吏便去把保管室的门打开,站在门外等着我上二楼去抱一堆薄膜下来。我在保管室里发现,有琳琅满目的种子正向我微笑,其中最有魅力的笑容出自黄豆和四季豆,二者中又以四季豆的位置距薄膜最近。别担心没有口袋装,那像布匹那样折叠着的塑料薄膜不是一个个现成的口袋吗?我将就那些舀种子的土碗,随意舀上三、五碗倒入“口袋”,抱到我补薄膜的房子里,那时乒乓桌下的炉火烧得正旺。

以后发生的事你去问美食家,他自会告诉你。

每一年,我们这个队都得到外队去调拨四季豆种,那段时间我心情还有点紧张,因为担心分管狱吏对豆种的去向进行一番侦破,乃至想到盗窃成性的张犯头上,幸好这个不幸从来没有发生。我倒不是害怕事发后的丢人现眼(我有刀枪不入的国防脸皮),我只是担心没有四季豆的漫漫冬日太难熬了。

四川有句农谚说:“好吃不留种,三年吃过大窟窿。”我绝对不止才吃三年,那将是一个更大的窟窿。只因为这里是一座大型国营农场,再大的窟窿也微不足道。

死吃滥胀的另一面

现在偶尔能在一些“非官方文稿”上看到“三年自然灾害”期中饿死人数的粗略统计,从三千多万到四千多万的其说不一,我认为三千多万绝不会是过高的估计。不过这些统计数字似乎忽略了问题的另一面,在饿死三千万同胞的同时,又有多少是胀死的呢?这是一个似乎有点荒唐的问题,但实际上它却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问题。

1959年,“自然灾害”四个自欺欺人的字还在中共中央宣传部“组装”之中,修铁路的口粮定量虽有所下降,但仍维持在每月四十二斤的水平上,只是市场上断绝了副食品供应,劳教份子开始接受饥饿的煎熬。那时我正在劳教队修内昆铁路,半中拦腰突然“瞎指挥”的一声令下,宣布下马,转移工地去修成昆铁路。出发前炊事房赶制了大批烧饼,作为劳教份子在转移途中三天的干粮,发给个人携带。那几个偌大的白面烧饼在临时主人的挂包里,让饥饿的我等去忍受“牵肠挂肚”四个字的折磨。

有一位也是来自南充的李姓老兄,在成都分配时他调到了另一个中队,到达成昆线的新工地时,有熟人传来噩耗称,这位李姓老兄用一天的时间吃完了三天的干粮,终于提前“解除劳教”活活胀死在途中。还听说有位来自蓬溪县的任姓老兄,也几乎以同样手法在饱餐一顿的快感中结束了不幸的人生。后来在劳改队,也听说有犯人在挑运麦种途中,乘机大量生吃,后因口渴难熬大量饮水,膨胀的麦种将胃子胀暴致死,类似实例我脑子里装了不少,暂不例举。

总之事物对立的两面是极端的饿和极端的胀,最后在死神面前达到高度统一。我个人的体验则是,在我的人生经历中,饿得最惨的日子是在劳改队,胀得最惨的时光也是在劳改队。

永远忘不了的一个细节是在劳教队修铁路期中,有天晚上吃稀饭,恰有一位“同学”(这是上面规定的劳教份子间的相互称呼)患病,把他那份稀饭赠给了我,两份稀饭几乎装满我那个儿童洗脸盆。开始我蹲在地上吃,后来胀凶了只有站在地上吃,我的种种丑态可能被站在楼上的劳教队长看见,他忽然大声叫了一句:“张先痴,你不要胀死了!”不知为什么,他这句并无恶意甚至带着一点善意的话,回忆起来总觉得有几分恐怖。

我敢向美食界保证,随便胀到什么程度,稀饭是胀不死人的,除非你掉在灌滿稀饭的游泳池里而恰巧你又不会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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