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兴凯湖纪事

八九月间的一个来月,兴凯湖的蚊子多得你难以想象。在关内,蚊子白天是不出来叮人的,兴凯湖的蚊子可不一样。犯人夏天穿的都是白色囚服,干活时蚊子趴在身上能把白囚服变成黑囚服。犯人干活必须把袖口裤脚扎死,用一块布把脸包起来,光露着眼睛。眼睫毛真就派上了用场,能挡蚊子。手不停地干活,蚊子落不上。

那年八月,我们参加修场院。场院里的杂草半人多高,里面的蚊子滚成蛋。用铁锹一铲,蚊子像一窝风一样向你扑来。有一个叫王锦泉的犯人,原绥远省人,是傅作义部队的一个连长,历史反革命。北平和平解放后,傅作义和他手下的高级将领董其武等人都作为“功臣”,受到了共产党的优待,成了新中国政府的高级官员,部队全部被整编,中、下级军官大部分却以反革命罪在镇反、肃反运动中被送进监狱和劳改队。傅作义部队的下级军官,这样命运的,我接触过不下十几个。王锦泉经常发牢骚说:共产党说话不算数,傅作义把我们卖了。

在修场院时,不知为什么,王锦泉跟带工干部顶起来了。干部下令把他捆起来,丢在场院边的沟里。蚊子叮得他一边打滚,一边象杀猪一样叫。收工时叫几个犯人把他拖出来,脸上全是血,肿的像个发面馒头,白囚衣成了红的,全是打滚时压死叮在他身上的蚊子吃的他的血。收工回去,王被塞进小号,三天后死了。

兴凯湖的蚊子能吃人,没到过这个地方的人可能不相信,可凡是早期到过兴凯湖的人都了解这一情况。那时晚上犯人都把劳改被子里的棉絮抽出来,利用被面和被里做成一个象棺材一样的小蚊帐,钻进里面睡觉。地下还用蒿子点起来熏着,吃晚饭也要钻进棺材一样的蚊帐里去吃。

除了蚊子,还有两种咬人的东西。一种是牛虻,一叮就是一个小三角口子,直流血。再一种就是“小咬”。小咬比蚊子小得多,但毒性很大,专门往人的眉毛、头发根里钻。人被咬以后,肿起来好几天下不去。过去民间有一种顺口溜:“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兴凯湖的犯人有一个顺口溜:“兴凯湖有三宝,瞎虻蚊子和小咬。”

修完了场院,我参加了打乌拉草。乌拉草并不长在旱地里,而是长在水泡子里的草甸子上,草根连着草根织成一层厚厚的垫子,垫子底下是烂泥。用镰刀割下来后,一小把一小把地捆起来,小把连成大把,然后用草搓一根绳子,趟着水拖出来,最后背回去。老弱病残犯人再用木棒子将每把乌拉草砸柔软了,打成乌拉草绳,秋收时发给犯人背稻捆用。冬天犯人也用它垫在棉胶鞋里,的确很保暖。冬天鞋里如果不垫乌拉草,要把脚冻坏。

打乌拉草这个活按说不算累,可我差一点送了命。乌拉草垫子漂在水上,底下是烂泥,在上面每走一步,周围好几米的地方都颤动。有一次我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块腐烂了的草垫子上,一条腿陷了下去,直到大腿根,拔不上来了,越拔越往下陷,把我吓坏了。我赶紧趴下,以减轻压力,同时用手抓住周围的乌拉草大声喊。幸亏组长杨奎离我不远(实际上是管教干部叫他时刻盯着我),赶紧过来把我拉了上来。不然的话,再晚一点我就全陷进去淹死了。

九月二十号前后,开始割水稻,割完还要运输脱谷。运输全靠人背,最远的地方离场院有十多里路。二百人要把近万亩的水稻背到场院,劳动强度之大,可想而知。脱谷的时间更长,从十月下旬一直干到过了元旦。这种活又脏又累,犯人日夜两班倒,每班十二小时。拖拉机发动起来,带着十个大脱粒辊子。每个辊子上,四个犯人拿着一把把稻子在飞速旋转的辊子上脱粒。每个辊子前面有一个犯人用木叉打料,把乱草挑出去,把脱下的谷粒用刮板刮出来。这项工作不仅脏累,而且危险。按照操作规程,打料的人是不许背朝脱粒辊的。可是有一个犯人背对着脱粒辊往外推脱下来的谷粒,不小心滑倒了,脱粒辊绞进了他的脚,两条腿从膝盖以下全绞烂了。

那一年,种旱田的三分场在脱黄豆时,一个在脱谷机老虎口前管喂机子的犯人,因踩着黄豆粒滑倒了,被老虎口里往里挠豆秸的铁爪子钩住了他的包脸布拖了进去。两边的两个犯人赶紧拽住他的两只脚,结果整个脑袋被打碎了。不论是在脱粒水稻,还是在脱粒黄豆,犯人年年都有伤亡。工伤致残不能下地干活,养好后在监舍里干轻活,坐着编筐、打草绳之类,不会让你白吃饭。工伤死了的,挖个坑埋了拉倒,不论是伤是死,都不会给你一分钱的抚恤金,死伤犯人的家属没有一个敢追问。

我的刑期是十五年,我怕熬不出去。这时收到家里来信,说我父亲去世了,临死还喊着我的名字。我简直不想活了。我那时才二十四岁,就这样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甘心。有一天在水稻田里平水田,犯人郝志祥找我的麻烦。这家伙国民党时期是一个地痞狗腿子,其坏无比,总想拿别人立功,经常向管教干部打小报告,犯人没有不恨他的。他说我这里平的不好,那里平的不对,还说我干活投机取巧,把我气坏了,抡起铁锹照他脑袋劈去。犯人的铁锹天天用,磨得像刀子似的。这一锹若劈在他脑袋上,非削去半个不可。他没想到我这样一个大学生,身体又瘦又小,竟敢这样行凶,吓得赶紧往前跑,可两只脚陷在泥里,挪动不方便,只把身子弯了下去。我的两只脚也陷在泥里,往前挪动不。他弯下身,我的锹就够不着他的脑袋了。锹落下去的时候,角度也变了,一下就拍在了他的后背上,把他打在泥里。我的锹把断成三截。谁也没想到我会干出这种事来,带工干部立刻命令把我捆起来,押回监舍,带上手铐脚镣,塞进小号。小号高一米左右,宽不足一米,长一米五左右,我一米六三,在里面站不起来,躺下伸不直腿,活像一个棺材。

秋天收割水稻时,犯人普遍偷生稻谷吃。从稻穗上撸下稻粒,在手里搓搓,吹去芒,带皮吃,细细嚼,把稻壳嚼的像面粉一样细,咽下去不会得阑尾炎。犯人不但在地里干活时偷吃生稻谷,脱谷时还用烟荷包大的小口袋装满稻谷,塞在裤裆里往回带。有的把裤脚扎起来,塞在裤脚里往回带,半夜里藏在被窝里吃。

这件事被那些想立功减刑的犯人汇报了,于是每天晚上收工站队时,犯人都要解开棉袄、裤腰带接受检查。被检查出来的犯人除了挨训挨骂,还扣伙食。有一位姓鞠的带工队长,苦大仇深的贫雇农出身,阶级觉悟特别高,一提现行反革命就恨得咬牙切齿。特别是对知识分子右派,他似乎有一种本能的仇恨。如果他掌了大权,非把这些人全宰了不可!有一次我带生稻谷被他检查出来,他不但当众骂我:“你是什么大学生?是大畜生!右派分子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是些黑心狼!”还把我捆起来示众。回监舍不仅不让我吃饭,还让我在院子里冻了半宿。

我心里想,在他手底下我是活不出去的,我这条小命早晚要死在他手里。本来自从父亲去世,我就悲观厌世到了极点,现在又遇到这样一个恶魔,我上无父母,下无老婆孩子,豁出去了,不过一死。我偷偷预备一根镐把,藏在监舍的风斗里,准备对他下手。每天犯人吃过晚饭要盘腿坐在炕上“学习”,大多数时间就是开生活检讨会,让犯人像狗一样互相乱咬,有时也找人读报。他每天晚上都来查看“学习”,我想等他走时,我跟出去,从风斗里摸起镐把,一下打死他,然后我扑电网。

那时监舍院子周围除了有围墙,上面有解放军站岗外,围墙里侧还有一道十米左右宽的水沟,水沟里侧还有一道电网。如果我真的把一个管教干部打死了,他们绝不会简单地给我一个枪子吃就算了。他们肯定会用各种酷刑折磨我,最后才枪毙我。七二年我刑满后在内蒙扎赉特旗乌兰农场就业时,就遇到过这样一个就业人员。这家伙是福建人,过去当过海匪,因为多次请假回家探亲得不到允许,一怒之下杀了一名干部。枪毙以前不知把他整死过多少回,眼睛、耳朵、舌头都被割去了,腿肚子上的肉都被割没了。可是说来奇怪,一连等三个晚上,姓鞠的都没来。第四天早上出工站队时,来了一位新队长,他说鞠队长调到五分场去了。我心里忽然一惊:看来我命不该绝,还能活出去。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八期,2010-12-01)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