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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颗牙齿的上上下下(1)

古书云:天生人。如果天使人降生,也就罢了,理应使人长生。可是不仅不使人长生,还要让他像过客一样逝去。既然有如过客之逝,就让他瞬间逝去好了,偏又不,还要让他短暂地活下去,又不让他安宁,使他尝尽各种苦难。好不容易熬个苦尽甘来,过客之逝的期限便到来了……为此我想放声痛哭。——哈斯宝

有言在先

不知道医学界是否同意我这个外行的一种看法:除了非正常的原因之外,人的死亡常常是从牙齿开始的。从公元1970年11月13日我掉落第一颗牙齿开始,到2002年5月22日即今天截止,我已死去各个岗位上的牙齿三十颗,而最使我怀念的是我三十多点岁时(那并不是牙齿去世的正常年龄段),我在劳改队时死去的三颗牙齿。第一颗死得十分勇敢,第二颗死得相当凄惨(甚至尸骨无存),第三颗死得无比辛酸。

直到我满46岁的1980年,终于被告知我遭遇的是冤假错案,这个迟到二十多年的告知让我明白,我的青春年华已被冤假错案吞啮得干干净净,还得加上那三颗不幸夭折的牙齿。每每忆及生命的短暂和脆弱,终不免产生若干凄怆,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也是对我那冤死的三颗牙齿寄托一份哀思。

人要生存就得吃东西,特别在吃不饱而体力消耗特别大的劳改队,吃的问题显得更加重要,牙齿可以说是吃东西的首要“工具”,中国成语中那“囫囵吞枣”的告诫,也是从另一个方面规劝人们去细嚼慢咽,除了牙齿,人身上再也找不到可以用来“嚼”的器官了。

一般人可能不知道,劳改队除制定了强制执行的监规纪律七章四十二条之外,还有若干不成文法,例如犯人不许镶补牙齿就是其中之一条“此条最少在笔者服刑了十五年的雷马屏农场是这样执行的”,因此有关我违反不成文法,在劳改队“开后门”镶牙,那也多少有点“无巧不成书”的味道,不妨一并记入其中,以免忘却。

六十五岁以后,牙医告诉我,我的牙床已经萎缩,假牙戴不稳,再也不能用假牙咀嚼了。恰好前天我收到一点稿费,兴高采烈之中,便花了一百二十元买了一台家用粉碎机,由它代替牙齿替我咀嚼。残存的两颗,还得继续发挥余热,只是其功能将产生“划时代”的变化,由过去的咀嚼功能转化成今天在仅剩的两颗牙齿上挂住假牙的功能,而今天的假牙功能,也同时转化成我脸上的装饰品,以证明本人并非无“齿”之徒,其作用和那些时髦女郎戴在眼睛上的假睫毛一模一样。

勇敢的第一颗

1970年11月13日,我正在地处四川大凉山的国营雷马屏农场服刑劳改。我是一个连自己生日都得靠亲友提醒的糊涂虫,竟会把这个日子记得如此清晰,实属事出有因。中共在大陆建政以前,我曾经在湖北武昌私立博文中学读书到初中毕业,那是一所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我除了学了些各科知识以外,也中了些“流毒”,比方说笃信每月十三日和每周星期五是凶日。那时,见多识广的同学还可以从史籍中精选出若干“铁的事实”,向你证实此说有书为证。特别是十三号那天又恰逢是星期五,更是令人忐忑不安的双料不吉利。我历来对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并不十分认真,虽然并不十分认真,但决不意味着十三号和星期五这两个凶日对我就没有一点影响。特别在险象环生的劳改队,如果这天本来有机会到地里去偷点包谷红苕、以填补腹中的空洞,而那天正好是十三号或者星期五,我肯定按兵不动,因为我担心在凶日里偷东西很容易被监管狱吏或者“劳改积极份子”逮个正着,我不愿意在凶日的晚间学习会上成为众矢之的,蒙受皮肉之苦。

掉第一颗牙齿的时候,我已经通过四年多的农业劳动实践,从一个文弱书生,“进化”成精通“十八般武艺”的全能劳改犯,不论犁田耙田,栽秧挞谷我的技艺都不会比一个地道的农民差。我身高一米七五,灵活机动,在偷吃各类生产成品方面老谋深算,当若干犯人饿得鼻塌嘴歪的时候,我却能轻松自如地打饱嗝,因此我肌肉发达,也因此我力大无比。

虽然我劳改体力和劳改技能如此出色,但那个年代的监管狱吏对我却高度警惕,按他们的说法,我这种人是“用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的“货色”(在劳改队,监管狱吏对犯人所用的人身代词之一,其它还有家伙,东西等等),狱吏说这话的意思是说,我用努力劳动这一倾向去掩盖思想反动的另一个倾向(糟糕的是据说这个倾向正是所谓带有本质意义的主流倾向)。

那时我当犯人已八年有余,前前后后在五个不同的劳改单位呆过或短或长的时间,以惩治犯人为职业的狱吏们,在我身上喷洒的各类贬义词早已堆积如山,我也像某些昆虫对某种长期喷洒的农药产生抗药性一样,我的耳朵也对这些铺天盖地的辱骂产生了“抗贬性”,特别令我欣慰的是,我的脸皮的厚度也与日俱增,几乎达到刀枪不入的“国防脸皮”的厚度。如果我身上没有这些先进装备,几十年前我就气死在劳改队,写狗屁文章的作者就肯定不会是我,这也是勿须怀疑的可能性。

大量喷洒贬义词有两个原因,最重要的是我是一个因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的重刑犯,其次我是一个从来不写检举材料,用劳改语言说“是不靠拢人民政府的家伙”。虽然我患有这两种“不治之症”,但班组的学习记录却非我莫属。当时我所在的班是水稻班,这个班的成员绝大部份都是从深山的茅棚里抓来的资产阶级份子,这些资产阶级可不像华尔街那些会说好几国语言的资产阶级,其中有些人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来,更不用说归纳整理犯人们在讨论会上、那些结结巴巴口是心非的发言。虽然我这种人政治上很不可靠,记录一下犯人的花言巧语就是有出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所以在“山中无老虎”的情况下,还是让我当上了学习记录。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废物利用的可能性,正因为有这种可能,我才在这个队劳改了四年以后,当上了水稻班长,爬上了我“仕途”的顶峰——这也就是我这个平庸之辈一生中当的最大的“官”。

劳改队的班长有两种当法,一种是专打小报告,谁不听指挥就报告谁,犯人恨他,他却做出一副“唯我独改”的样子,视全班犯人为他立功减刑的垫脚石。这种班长狱吏们最喜欢,通常是立功减刑的候选人。说到底这类班长的主要功能便是借助专政的权威迫使犯人任其调遣;另一种班长也就是我这类班长,从不打小报告,全凭自己的劳动实力,最重的担子我挑,最苦的活我干,“以力服人”,在狱吏面前实际上充当着吃力不讨好的角色。那些日子我就扮演着这样一个角色,我的“抗贬性”耳朵和“国防脸皮”也是在充当这种角色中千锤百炼日趋完美。

水稻班使用的耕牛中,有一头名叫“黑娃”的雄性黄牛,是一头以黑毛为主、夹着少许白色花斑的杂交荷兰牛,此牛身材魁梧,出脚快速,力大无比。多数犯人却不喜欢用它,原因有两个,其一是犁田时如遇有大型石块等障碍物,本应停下绕过,它却认为是小菜一碟,用劲一拉,犁头只有“粉碎性骨折”,一次两次狱吏们批评两句问题倒也不大。日积月累万一有一天出了什么“不测风云”的纰漏,需要按狱吏的口头禅所说:“新账老账一起算”时,新的判决书上印上一句“破坏生产工具犁头多少多少张”,在事实面前,你敢叫一声活天冤枉吗?所以远离这头牛也间接地远离了这条新的罪行;其次这头牛偶尔也会打人,这也许是它认为自己体力出众,老子天下第一骄傲自满所致。它的特性便是不允许用牛的人在它眼前晃来晃去,以往也曾有几个犯人被它打得哎哟连天病休三日。它的犄角不像中国水牛那样长着一对半圆形弯角,而像两根尖笋一样站立在额头的两边,真正打起人来击毙个把犯人也是易如反掌。幸好它并没残暴到那个地步,否则它的名字就不叫耕牛而叫菜牛了。它只是轻轻地撞你一下,警告你不要讨厌地在它眼前晃动,冒犯它这个杂种的威严。不过,对它来说是轻轻地一撞,对人类来说可能比拳王泰森那一击重拳还更可怕。

本劳改班长依据吃苦在前的既定方针,在那个倒霉的十三号,讨厌的星期五,勇敢地挑起了使用这条牛的重担。也许因为我终日忙于当班长的“公务”,因而忽略了这是一个双料不吉利的凶日。事实上开始犁田时也一切顺利,只是在十一点钟左右,我发现从枷档到牛打脚(这两样都是配在犁头上的工具)的绳索落进了耕牛前脚的内侧(应该在外侧),这在犁田中是经常出现的小故障,排除也很简单,只需犁田者走到牛脚旁,弯下身子手执这根落进内侧的绳索,对牛的脚臂轻轻触动,同时口喊:“取脚,取脚”的口令,训练有素的耕牛自会抬起脚来让你将那根绳索复位。就在我完成了这个动作,抬头伸腰准备返回到我把犁头的岗位之前,这位荷兰先生竟回过头来用它的尖角“轻轻地”撞了我一下,不偏不倚,正撞着了我的下门牙上。那一种钻心透骨的疼痛非笔墨所能形容,我含着满口鲜血眼泪长流地飞跑到中队部去找犯人卫生员(一般都是“精选”的轻刑犯),这时我已无法说话,只指着自己的口腔勉强地说出一个“牛”字。卫生员满脸奸笑地令我张开嘴,他看后顺手取来镊子,依然是满脸奸笑地从我嘴巴里夹出一颗被血水裹着的牙齿,特意地在我眼前晃了两下,又满脸奸笑地说道:“幸好这一角没有弯在你的眼睛上”。

最后他用一小块破报纸给我包了三片药,仍然是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在说话:“四小时一片,止止痛。”我到厨房找来开水,准备立即服药止痛,打开破报纸拿药的时候,我发现药片上有消炎片三个字,便回过头去,对着医务室那扇门用阿Q的语气骂道:“日你妈!”

永别了,第一颗壮烈牺牲的牙齿!它为我的“勇敢”付出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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