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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炉子

铸铁火炉子,能安装烟筒的,归化城的人都叫“洋炉子”。洋炉子大多数人都见过。特别是七十年代前出生的北方人,对它是更是记忆深刻。洋炉子大概最早是进口货,所以称“洋”。虽然后来自己能造了,洋字还戴着。

听父亲说,五十年代大爷家用的就是洋炉子,是大爷从比利时神父手里买下来的。那个洋炉子,省炭还火力强。冬天,大爷每天扫完地,直接把垃圾倒进炉子里烧了,火苗扑起老高。那个宝物没熬过1958年,那年大炼钢铁,街道干部非要没收拿去炼钢。大爷出身不好,又是右派,一点脾气也没有。

大洋炉子叫没收了,街道干部入冬前给送来个圪都大小的炉子,美名其曰送温暖。那个小炉子一次加不进一捧炭,一冬天家冷的就像冰窖。

父亲还说,归化城的天主堂里生的就是洋炉子。那个洋炉子比大爷家的还吃劲,足有一人高,个矮的人加煤都困难。父亲小时候经常趴在玻璃窗外看比利时神父布道,似乎能感到炉子的热力。

大姨住在大同城里东街仓巷5号。那年公私合营后,冬天家里架起洋炉子,却买不起炭。后来舅舅给拉去些玉米芯、牛羊粪凑和。后来我下大同眊大姨时,表哥跟我说,他发现一种烧炉子的好材料——旧皮鞋,一只可以烧半夜,尤其是老式的大头皮鞋,一晚烧一只就够了,挺暖和!还嘱咐我不要乱说,别人知道了会和他抢的!

记得早年入冬时,架炉子是家家户户必干的一件事。将寄存了一年的炉子、炉筒子搬出来,打扫打扫。然后把炉筒子一节一节地套起来,再用铁丝缠绕后固定在两侧的墙上,炉子就算架起了来。

架炉子很有说道。炉口要冲着家门、炉筒子不能拐弯过多。否则炉火不旺,还会倒烟。儿时,因为家里没钱,所以火筒子是老旧的。粗细不配套,很难插接,有时还要动用钳子和剪子。每次架炉子,我和父亲总是又拧又拽地费尽力气。用尽心思、很长时间才能将炉子架起来。由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所以我始终认为安炉筒子就应当是一件费力气的事情。直到1976年我结婚时,凭票买了几节新炉筒子。才知道新的镀锌铁皮炉筒子是锃明瓦亮的,不用费力即可安好。

说来唏嘘,那时就连买炉筒子都要票。有一个时期,供应的炉筒子竟然是用铁纱卷起来的,使用时,外面还要抹泥。如果抹得不严实,就会漏烟,有煤气中毒的危险。

生炉子还有一难,就是要经常打炉筒子,否则烟灰淤积会影响烟气的通畅。打炉筒子的期限要看煤的质量,反正一冬天要打好几次。打炉筒子最好在清晨,那时炉火不旺或已经熄灭,炉筒子也没了温度。打炉筒子需要两个成年人配合,搞不好往往会烟灰飞扬,洒落的满家都是。

将炉筒子拆下来后,要搬到院外用木棒周身敲打一通,然后立起来将烟灰倒出。看着地上倒出的一堆堆的黑烟灰,很有成就感的。而再次装炉子又要重复开头说的那一段麻烦事了。

新买来的炉子不能直接用,必须得搪炉衬。没搪过的炉子不能烧,一烧就会变形,甚至有可能烧化,这和炼钢炉、铁水包的道理是一样的。搪好的炉衬时间长了会脱落,所以搪炉子对每个家庭都是常事。

搪炉子是个技术活儿,有讲究:炉盘子上的炉条要顺着烟路和炉口摆放;要大膛小口,才生火易着、封火不灭、火旺省煤;炉膛的大小还与家境有关,穷人家的炉膛很小,为的是省煤,自然热量也就小了。搪炉子要用粘土,粘土里还要掺头发。因此大人小孩理发落下的发茬都要保存好,以备搪炉之需。小时候,搪炉子的活儿都是父亲干,也只有父亲能干那种活计。很少有女人会搪炉子,在我的印象里那是男人的专利。

每天早晨生炉子是最令人发怵的事了。因为后半夜炉火就熄灭了,家里非常冷。窗外的冷风拍打着走风漏气的窗户,发出“吧嗒嗒、吧嗒嗒”的声响。即便在家里,呼出的热气也会有一层薄薄的水雾。每天清晨,我都会被母亲劈柴打炭的声音惊醒,然后目睹母亲出出进进的身影。“三九四九牙门叫狗”,母亲开门时一撩棉门帘,一股寒气便长驱直入。

母亲曾经教过我生炉子的程序:废报纸、木工刨花、细劈材、粗劈材、适中块炭,一层层码好。最后只消一根火柴,炉子即可轰燃。切记:不能老揭起炉盖看、也不能从上面捅火。我性急,不时就要揭起炉盖看看,要不然就用炉钩子从上面乱捅一气。经我手的炉火终极还是熄灭的多。

炉子刚生起来,会有十分好听的声音,轰轰隆隆地就像火车在行驶。炉壁会被烧的通红、炉筒拐把处也会烧红,室外烟筒口呼呼冒烟。我爬在炕上,脑袋能感受到炉子的热度。这时火上来了,拿掉炉盖,就可烧水做饭。

直到如今,在梦境中仍能见到母亲站在炉子旁,提溜着我和妹妹的裤褂在烘烤。不经过烘烤的裤褂冰凉刺骨,无法把四肢伸进去。

烧炉子需要不时用炉钩子从炉盘下把烧乏的煤渣擞出来。再揭开炉盖上下通一通,再添新煤。炉子擞火的时候,烟尘暴腾,弄得满头都是灰。那时洗头没有洗发水,都用的是肥皂,有时还用洗衣粉。

生炉子最要紧的技术,是晚上睡觉前的封火。把硬煤添好后再盖上一层湿煤,捅几个眼儿,盖上炉盖。第二天早晨打开炉盖,待火上来就可以享受一天的温暖了。如果炉子没封好,火后半夜就灭了,屋里特别冷,水缸都会结冰。

晚上炉火不能封的过重,否则会孳生煤气。煤气中毒,脑袋疼得要炸,还恶心呕吐,罪遭大了。如果抬到通风处也不能缓解,就得往医院送。曾经在平房院里生活过的人,有几个没有此经历呢?“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我家的炉子是饥饿的,一冬天那个血盆大口要吞食许多的东西。炉火将息时,马粪引火是一绝。马粪虽然难闻一点,但引燃的速度快,房间也热得快。那时我们把它取名叫“速效救火丸”。那时的健康街路旷人稀,经常有马车经过。我看到有人捡拾,我也提筐去捡。后来健康街铺了沥青,马车不许通过,马粪就再也捡不到了。

冬天因为有了炉子,生活变得别有一番情趣。每天上学前把土豆放在炉坑里,等到下学回家,土豆就烤熟了。用炉钩子钩出来,拍打拍打,吹去上面的炉灰。然后再细心地剥去皮,热乎乎、暄腾腾、甜丝丝,松软可口的土豆就可以入口了。只是吃的满嘴乌黑。饥肠辘辘时,土豆皮也是可以入口的,没听说吃土豆皮会闹肚子,那是因为炉灰是洁净的,没有细菌可以生存。

冬夜漫长。有时临睡前感到饥饿,又等不及烤土豆的漫长过程。可以用小刀把土豆切成片、把炉盖擦的亮亮的、然后将土豆片一片片摆在炉盘上。炉火一明一暗地照着我那张馋涎欲滴的脸。我不停地翻转着,直到每一片土豆被烤得焦黄起泡、干巴溜脆。烤土豆片特别香,那滋味一点儿也不比现在洋快餐的薯片差。

儿时,小学的教室里,取暖也是小铁炉。前后各一个,每个炉子跟前都有一个放煤的木箱子。每天下学前,老师就会指定同学去学校的煤堆上搬煤。记得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就成了小搬运工。搬着、闹着,男生辱骂女生、女生追逐着男生打。男生的胳膊肘不小心碰触到女生刚刚萌发的胸部时,女生会“哎吆”地尖叫一声。搬煤都是在奔跑中完成的,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回家。

给小铁炉生火的事每个同学轮流进行。轮我生火的那天,我会早早离家出发。清晨的寒风中,静谧的大街,除了偶有灯光的早点铺子,深蓝色的天空还点缀着星星。那么遥远,那么寂寥。到了学校,先把废纸揉成团扔进炉膛里,然后在上面把柴禾棍支架好,之上再搁上煤块。盖上炉盘,从下面点火,很快废纸柴火的燃烧便带动了煤的燃烧,炉子便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炉拐把子也烧红了,我的脸上洋溢着成功的喜悦。

学校没有木柴,生火用的是茬子,茬子就是玉米和高粱的根茎。那时,每年秋天学校都组织学生到攸攸板的庄稼地里拾茬子。我属于比较笨的那种学生,经常很卖力地拣了很多茬子,然后很认真地用绳子捆成一大团,背在身后。迈着变得越来越沉重的步子,回到学校,如释重负般将背上的茬子卸下来时,才发现茬子已所剩无几,一路走一路掉得差不多了。

拾茬子是学校每年秋天的一个“必修课目”,也因此每年级都有机会写一次“拾茬子”作文。这个作文最普遍使用的结尾就是“我望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茬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如果一家有几个孩子,老大“拾茬子”的作文势必成为母版,弟妹们在此基础上,不断地“添油加醋”。

日子一如既往地继续,但在城市里,生火烧煤的日子早已消失了。冬天又到了,沥沥拉拉地想起了这些往事。有凄苦,也有温馨。在过去的日子里,炉火给予人的不仅仅是温暖,也有酸甜苦辣的回味。那遥远、暖暖的炉子,总是把热情洒在我留恋的童年,激起了我对它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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