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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守所里的日日夜夜(3)

小学教师开的玩笑

同监舍的29号,人人佩服,其原因是他朗读监规纪律全是背诵,并且一字不差。根据他熟谙的程度判断,我甚至认为,如果所方要求读出标点符号,他也会逗点句点一点不差。

原来他是个教语文的小学教师,中等师范毕业生,年轻英俊,在监舍里颇得人缘。这小伙子虽然对时事政策毫无兴趣,但我们还是谈得来。他在这个看守所已关押了两年多,迟迟判不下来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他的案情有点复杂。和他相熟后,他曾把他案发经过向我谈过,请我帮他分析一下,是不是有可能无罪释放。

1957年他18岁从中师毕业后,分配到一个中心小学任教,第二年比他晚一个年级的一位女生毕业后也分来这个学校。过去是同学现在是同事,一个英俊青年,一个窈窕淑女,恰似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很快坠入情网。这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恋情对该校校长是个可怕的打击,因为他对窈窕淑女也是一见钟情。虽然校长的人才相貌也过得去,还利用手中权力在安排工作、照顾生活等方面对“淑女”体贴入微。特别他还具备既是校长又是党员的政治优势,比起白丁29号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可“窈窕淑女”就是不买他的账。更令人生气的是这一对情侣的恋情与日俱增,校长的愤恨也日益强烈,终于在1959年的反右倾运动中,校长使出了杀手锏,揭发出29号的一个重大问题:

1958年初,曾在全国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旨在全国范围内一举消灭麻雀、老鼠、苍蝇、蚊子即所谓的四害。并订于当年2月某日举国上下男女老少统一行动,大中小学学生工人农民干部军人管制份子右派份子(除在押犯人外)人人手执包括锣鼓在内的“武器”,见到麻雀就敲打,没有锣鼓的就吼叫,有鸟枪的用鸟枪,没有鸟枪的用弹弓也行,让全国的麻雀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吓死,或者在众人的吼叫声中不敢停下休息,长时间飞翔活活累死也行(为节省篇幅其空前盛况可参阅当年《人民日报》的相关报导)。

那一天,正在热恋中的29号,肩扛一支找某位学生家长借来的火药枪,率领班上几十个活蹦乱跳的娃娃,像郊游似地在田野里耍了个痛快。他也曾放了三枪,除击落几片树叶以外一无所获,但这丝毫不曾影响他的兴高采烈。傍晚时分,他率领这群娃娃返回学校,在校门前的操场上,他心血来潮地举起了火药枪,向着正前方做出一副射击的姿势,嘴里还迸出一声:“叭”的枪击声,似乎是在开玩笑。糟糕的是,他举枪射击的正前方,不偏不倚地悬挂着一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肖像,更糟糕的是,他的情敌校长正站在操场上目睹了这个“玩笑”;还有糟糕到极点的事,那就是29号的父亲被中共指称为恶霸地主,1950年在所谓的清匪反霸运动中被枪毙了。

校长使出的杀手锏便是29号怀着报杀父之仇的狼子野心,对伟大领袖……

29号承认确有此事,但他是无意的,并说校长一年以后才揭发是挟私报复,想他的女朋友,“淑女”也交出校长给她的追求信加以配合,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按我国惯例,在重大节日前总要处理一批犯人,12月29日,这个日子恰巧和看守所给他取的名字29号的一字不差,他被绑到公判大会上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10年。

忘不了他回到监舍收拾铺盖时的泪流满面。

梦中犯下的“罪行”

和29号同时判刑的还有176号,他不仅没有泪流满面,相反还喜笑颜开。我要说,这种快乐无比的心态,才符合那个年代的监狱“潮流”。

监狱里的人最恼火的是肚皮饿得难受,判刑以后很快就要送到劳改队。当然,从广义上说劳改队也是监狱,但因为那里的犯人要从事生产劳动,粮食标准比看守所高一些,哪怕只多一两,也是鼓舞人心的。如果运气好,分到了劳改农场,地里的生产成品可以不用烹调加工就直接塞入口腔的品种太多了。这对被长期的饥饿折磨得半死的中国同胞来说是魅力无穷的。可以这样设想,如果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能让其居住者敞开肚皮吃饱,绝大多数当年的中国人都会义无反顾地前往。

176号的喜笑颜开还有一个属于个人的原因,那便是因为他的案情是涉及着人命关天的大事。他自己忧心忡忡地以为最少也得判10多年,结果却只判了短短3年时间,的确这种短刑犯在劳改队简直象熊猫在地球上一样稀少。

看样子176号不过20出头的年龄,甚至还有几分孩子气。他生长在灌县一个边远山区的小集镇上,那地方民风极为保守落后,5岁时他父亲病逝,9岁时共产党占领了他的家乡。不久政府颁布了婚姻法,那时他母亲还不到30岁,乡上的妇联干部再三动员她重新组织家庭,并热心为她物色了对象,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婚姻自由的典型。但他母亲坚决不干,声称要“守节”到底,妇联干部认为她封建落后,顽固到不可救药的程度。

在城里人的心目中,这176号简直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青年,但他在他所居住的穷乡僻壤而又保守落后的小场镇上,可算是个“十恶不赦的花花公子”。他家的对面住着一位豆蔻年华的女郎,这女郎有个8、9岁的小弟弟,小弟弟经常到176号家里来玩耍,青春期的176号心中一直暗恋着“豆蔻年华”。他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对这位想象中的小舅子百般呵护,两人关系日益密切。只可惜176号的母亲和豆蔻年华的母亲是一对生冤家死对头,多次发生门对门的当街叫骂,幸好176号对“豆蔻年华”仅仅是暗恋而已,并未惹出什么事端。

那一天,176号突然心血来潮悄悄对小弟弟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和你姐姐抱在一起在床上睡觉。”小弟弟觉得十分有趣,笑眯眯地听着。

谁知小弟弟回到家里把这件有趣的事告诉了“豆蔻年华”,她听后不但不觉得有趣相反痛哭流涕,似乎受了奇耻大辱地茶饭不思,母亲问她也不回话。后来她妈妈终于从小弟弟口中探得事情的原委后勃然大怒,便对176号的母亲新仇旧恨一齐迸发,进行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当街叫骂。“豆蔻年华”的母亲高矮说176号耍流氓,176号的母亲则指天发誓地咒道:“说冤枉话的不得好死。”一场叫骂变成满城风雨。后来这个荒唐的风流梦竟被长舌妇演绎成一个有鼻子有眼的偷情秘闻,“豆蔻年华”可能认为自己名声已败,三天后便悬梁自尽了。

人命关天事情闹大,176号以梦奸罪判刑3年,也就是说他在梦中奸污了“豆蔻年华”。这是一个多么实事求是的罪名,我衷心地钦佩这个罪名的发明者的想象力。

也忘不了176号那一张傻乎乎的笑脸。

终生难忘的晚餐

今天是元旦节,从早到晚全监犯人都在兴奋之中,共同研究的议题是这个节日我们是否可能吃得到一点油荤。29号曾经告诉过我,他在这里关了两年多,从来没有打过牙祭。都这么久了,吃一次肉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我心里也在企盼着。特别过了下午4点钟,显然已比平常吃午饭的时间晚了许多,一个个早已饿得心慌,但估计是因为炒肉或者多加了两样菜,厨房里人手少搞不赢而延长了时间,这毕竟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因此虽然众号码饿得坐立不安也甘心忍受,连最爱吊二话的108号也吞着口水耐心等待着。

直到接近六点的黄昏时分,才传过来炊事员在大门外呼喊报告要求进监送饭的呼声,全监舍的“号码”们顿时紧张起来,大家的听觉器官嗅觉器官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听一听先送饭的监舍拿了几次盆子盛菜,闻一闻空气中有没有猪油的香味。一听说要多准备一个饭盆,一个个露出笑脸,看了看我们监舍盥洗用具,有的只是中小号瓷盆或者小木盆,找不到一个特大号的洗脸盆,甚至大部份人就没有洗脸盆,最大的也只是144号的一个补过疤的破盆。因为盆子稍大,也常常用来洗脚。不过,当想到如果因为盆子小盛不下分给全监舍的节日盛餐,这个损失简直大得太可怕了,也就顾不得盆子曾经洗过臭脚的“历史污点”,决定让144号把这个脚盆揩拭一下征用。其实这也正投合了盆子主人的心愿,因为分完菜后这盆子多多少少总得沾上一点残余汤水,这个便宜不归盆子的主人给谁也不合乎情理。

耳听得隔壁监房打饭的过程已经结束,看守兵正在开我们监房的门锁,除组长和值日犯人各执一个盆子守候在门边以外,临时又增派144号手提一个中型木质洗脸盆作为第三预备队,以防万一两个盆子装不下时的措手不及。只听监门“咣”一声打开,十几双睁大了的眼睛紧盯着炊事员手中的大瓜瓢。原来今天不吃米饭,为庆祝元旦佳节,改吃玉米糊糊,里面掺和着一些碎胡萝卜和小土豆块,放了盐,也就免去了汤菜。炊事犯人按15人的标准给我们监房舀了六瓜瓢,除了脚盆基本装满以外,候补小盆也盛了半盆,本监房今天判了两个,而他只扣了一个人的饭,这才是天上掉馅饼似的好事。只希望看守兵立即将门锁上,以免炊事犯人突然想起舀回29号的那一份,虽然开饭前关于数量和质量的幻想均已破灭,多一个人的糊糊也算是一个补偿。再说这么晚才开饭,大伙也饿得够呛了。

以往的米饭都是在厨房里一碗一碗的蒸好,人手一碗不存在再分配的问题。今晚的糊糊就必须按人头在监舍里均匀分配,在饥饿的“自然灾害”年代,同胞兄弟战友同志都可以为分饭问题脸红脖子粗,更何况是一群被认为是十恶不赦的犯人。大家的眼睛盯着盆子里冒着热气的糊糊,喉咙里唾液在滚动,幻想着自己即将分得的一份吞进肚皮的滋味。足智多谋的组长对糊糊怎样进行再分配这个重大问题上也不敢自作主张,他先认真估量了糊糊的总量然后以商量的口吻向当了爷爷的长者108说:“是不是先用二号茶盅(当年的茶盅以口径的大小分号,大号盅直径为10公分)每人分一盅,剩下的再用3号茶盅分,再剩下的用吃饭的小勺一人一勺的分下去。”108点头称是,各位“号码”也一致同意,分配方案也就基本敲定。

最后一个问题是由谁来舀糊糊呢?可能因为我进监时间最短,人际关系相对比较单纯,有人提议由我来掌勺分配,我只好伸出手腕将上面的血痂亮给大家看,说:“我手上有伤,使不起力。”事实上前几天我在集训队又挨绳子又戴反铐,折腾成古人说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模样,端自己那碗饭都困难重重,108为我证实了这个具体问题。这时便有人提议让144号掌勺,但组长坚决反对。据说这个监舍原来的组长便是144号,因为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威胁那时刚刚进监的现任组长,说他有不认罪的言论,逼得他向144号奉献了两碗大米饭,现任组长怀恨在心,韬晦策动,联合二三知己对144号组长进行检举揭发,结果144号受到让位给现任组长之外,还戴了3天手铐的处分;另一方面足智多谋的组长也考虑到脸盆是144号的,如由他掌勺便可以故意不把盆壁刮干净,巴在盆壁上的糊糊不是他捡得的便宜么?这便宜谁都可以捡,就偏偏不能让他捡(以上情况均为108号根据组长谈话向我转述)。最后众望所归的掌勺人仍然是德高望重的108号。

我认为108号的掌勺是公平公正的,不论对权倾一方的现任组长,还是知心朋友49号(即本犯),在分配中不论是茶盅还是汤勺,都没有发生故意倾斜的偏差。特别是茶盅,每舀一盅都得用筷子在茶盅的口面上刮拭一遍,以免因超过水平高度而出现不均。只是分到最后,还剩下一人一小勺都舀不够的时候,怎么办?众人的眼睛都依依不舍地望着盆底那一滩糊糊,谁也不愿说给谁,这时组长的足智多谋才真正发挥到了极致。他叫108号用食指在盆壁上刮,把盆壁上沾的糊状物质全都刮到盆子的底部以后,又令108号按每人一食指的标准刮往每个犯人的碗沿上,直到最后一滴,哪怕是最后一食指,不曾有任何一个“号码”自愿放弃那几粒细小的玉米粉,毫无疑问,其中也包括记录此一实况的本犯。

最后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便是144号用他的舌头把这个洗脚的破瓷盆彻彻底底地舔了个一干二净。

就这样,我们用认真严肃的分饭仪式送走了1962年的元旦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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