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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怎么把安徒生当做一个弱点来检讨的

中国古典文学里的男性情圣,我个人推举尾生排第一。《庄子·盗跖》里写尾生在桥下等他心仪的女子,女子不来,他枯等,涨了水,他还等,终于抱柱而亡,可见他爱得忘死,大概配得上和《海的女儿》中的小人鱼做个知己,这故事了断也潇洒,半字不提那女子如何。

‌‌“尾生之约‌‌”历来并没被当作一个爱情故事对待,叫讽刺和传颂的都成了尾生的信义,《盗跖》也好、《史记·苏秦列传》也好,都好像不很乐意谈尾生的情感因素,口吻都很巍然:‌‌“孝如曾参,廉如伯夷,信如尾生‌‌”,与尾生勾肩搭背的并不是海的女儿,是伯夷、曾参,这其实有点荒唐,一个为了情死的罗密欧,叫包装成了为了信义死的李逵,可见中国传统纯爷们儿历来被教化‌‌“轻情爱‌‌”。

尾生以降的古典文学形象里,更痴情的确实也总是女人,是孟姜女为亡夫哭长城,是白娘子为许仙永镇雷峰塔,是杜十娘为李甲沉箱投江,总是她为了他,很少是反过来。

梁山伯多少痴一点,他听闻祝英台要嫁给马文才,马上病死了,请求把自己葬在祝英台喜轿将行经的路旁,想死后再看她一眼,这个细节很动人,有点拉美文学的气质,葬在名山大川的中国帝王都叫他衬得很村,也让人想起俄耳甫斯为见亡妻,苦心孤诣去了地府,但俄耳甫斯是叫辜负了,他最终并没有挽回亡妻,希腊神话从来很不怕辜负主角,可中国人到底舍不得辜负梁山伯,安排祝英台出嫁路上殉情,两个双双化了蝶,美得终究还是甜俗,因为还是讲究回报,他爱她一寸,她要还他一尺。当然,这样一分一厘地算计‌‌“谁爱得多‌‌”本来是市侩的逻辑,按这套逻辑,《孔雀东南飞》大概还能算令人满意,因为是妻子先死,做丈夫的殉情,殊为不易。至于像周幽王这样‌‌“烽火戏诸侯‌‌”的选手,虽然倒是稳打稳扎的情圣,历来是当作丑闻了,为美人丢了江山,没什么光彩可言。

说起来,传统纯爷们儿似乎总是‌‌“要么江山要么美人‌‌”,不论草民还是王侯,都是一样的大格局,都自信他同样面临‌‌“江山美人‌‌”二选一,为江山(权势)辜负美人差不多是一种古典爱情的宿命,对于草民,‌‌“喝酒打老婆‌‌”大约也等于选了江山。

这几天被争议的安徒生《海的女儿》,有人把小人鱼的‌‌“爱‌‌”解读成一种权力关系中女性对男性的跪舔,把小人鱼‌‌“为爱抛却生死‌‌”解读成一种女性自我阉割,大概也是放在这种大景深里,她们觉得这个故事很‌‌“过时‌‌”,这种痴情女子在中国自古是大量批发,她们的痴情被辜负也是大量批发,没什么稀罕可言。

我觉得倒也其情可悯,诚然是市侩的解读,但市侩的源头往往并不是侵略性,市侩经常是受害者自我防御的结果,是在丛林法则中,美德被当作弱点来检讨。这解读也有些青春叛逆期的脾气,有点赌气的、一意孤行的味道:既然总是相信爱的女人,爱上总是并不相信爱只相信江山的男人,她们的方案是,干脆叫女人也不要相信爱好了,好么,今天起,你也坏,我也精,爱,爱,爱个鬼!

这些批评《海的女儿》的人对传统男权的抗争,‌‌“男人选江山,女人选爱情‌‌”永恒氛围的腻歪,绷得太紧了,最终化成了一个耳光扇到了‌‌“爱‌‌”的脸上,她们想烧毁的诚然是刺,化成灰烬的却是玫瑰。

但对于女性,真正的囚笼并非爱和玫瑰,甚至也并非‌‌“只有女人信爱而男人不信‌‌”,真正的囚笼是‌‌“除了爱和玫瑰她别无选择‌‌”,这大概也是那些痴情女子故事本是玫瑰,但令人狐疑有些像囚笼的缘故。反对传统男权,用的却是模仿男权的姿态,靠一口铁齿铜牙去否定爱和玫瑰,只肯定江山,男权可不就是这样炮制出来的么,事实上,‌‌“除了江山别无选择‌‌”也是种囚笼,是能囚住小囚笼,因此自个儿还挺得意的大格局囚笼。

回到安徒生,个人认为,童话的尺度并非道德、逻辑——尽管也并不完全豁免于道德、逻辑,但童话的尺度主要是一种美的想象力,这想象力的基础是对人性、世界的提纯,在童话里,让人所能想象的一切走到美的纯度最高的尽头去。人该在幼年见识更多这样的美,越多越好,不论男女,既见识关于玫瑰和爱的尽头之美,也见识关于江山和湖海的尽头之美,这是童话(尤其安徒生童话)存在的理由。

《海的女儿》里,海的美,人鱼的美,人鱼的天真之美,人鱼的好奇之美,人鱼的爱之美,甚至王子对人鱼的辜负也是宿命的误解和他报恩的善意,因此这辜负竟然也无涉权力污浊,是种清洁无辜的美,这一切美都和纯净并肩走到了他们可以走到的尽头,安徒生用小人鱼的生命轨迹,从海最深的海底向天最高的天堂射出他的箭,穷尽了他关于‌‌“这一切可以有多美‌‌”的想象膂力。见识过安徒生的海,有‌‌“矢车菊花瓣般的‌‌”纯净之极的蓝做底子,再看梵高经由无数层厚涂的星空之蓝,更觉得叵测、惊心,见识过安徒生安排小人鱼怎样天真的爱,王子怎样天真的辜负,再看张爱玲笔下排布的男女纠葛,会觉得人类的一生全靠他两个各自做了船和岸似的,能感到自己是拖在他们之间那条长长的晃荡的锚。

我始终很庆幸,是安徒生的童话成为了我某种近乎人生基本底色,基本信任的东西,雏鸟印随一样的东西。我庆幸我最初睁眼亲昵的对象是小人鱼的海,澄净到尽头,近乎镜面,一个人的心,先有这种镜面似的澄净,才因而有对世间枯枝败叶、复杂脸孔的纤毫映照。

作为一个看安徒生童话长大的人,要说会遭到什么残酷试炼,个人而言,是缺乏钝感力,格外容易留下划痕,是面对现实总怀有某种‌‌“曾经沧浪难为水‌‌”,是倾向于理想主义,是容易成为一群人里最酸腐的那一个(也许安徒生会表示他不背这口锅)。总归是庆幸的更多。最庆幸是我从小出生在县城,童年没去过海底世界,没去过迪斯尼乐园,但安徒生给予了我童年这两者加起来能给的一切,任何一个读过安徒生的孩子难道不就像出生在海底?既然他被一群成年人当做一个公共弱点来检讨,像我这样曾受惠于他的人于是写一写吧:这个公共弱点曾是我童年怎样的私人奇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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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成一只飞燕

我从来没给我女儿讲过《海的女儿》这种‌‌“经典童话‌‌”。但是她爷爷送给她的故事机里有这篇,好像还是董浩叔叔录的,有一次我刚好听到小美人鱼已经化成泡沫了,赶紧上去把开关按了。

虽然我还不确定我女儿听不听得懂这个故事和我说的话,但我当时立刻告诉她,别学小美人鱼,她们鱼类智力不高,你是人类女孩,你有脑子,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付出生命。

男人写的童话真是完全不讲逻辑。就为了一个只看过一眼的男人,需要用姐妹的资源(美丽的长发)、自我的阉割(无法说话)和终身痛苦的代价(直立行走如刀割),换一个所谓的‌‌“爱情‌‌”?海巫婆作为一个美人鱼群(女性群体)里拥有超能力的神职人员,居然会想出这种没有任何合理性和可行性的方案,矮化海洋女性物种,跪舔人类男性?

包括所有happy ending的王子公主式童话也不适合讲给女孩听。她们不是只能年轻美丽柔善可欺,也不是只能有嫁给王子这一种结局。

其实就连《龟兔赛跑》这种完全看不出性别歧视的寓言故事也非常反智。我给我女儿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告诉她,如果你明知道自己是乌龟,遇到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子来挑衅,你不要和它比赛跑,你和它比游泳。

小朋友真不容易。老母亲更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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