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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红冰:唯美之灵的追求

——以《自由在落日中》为起点的百年苦恋

(2019台北国际书展书面致辞)

一、百年痴情

诗意哲学——这是供奉在我心灵祭坛上的生命意义、绝对真理和唯美之灵。

欧亚大陆西方涌现的文化传统中,哲学和文学间有一道心灵的伤痕般深刻的分野:哲学是自然逻辑经智慧之火熔炼而升华成的主体意志和理性真理,因而被称为智慧之学,理性化的自然逻辑,即哲学,则获得智慧之王的荣耀;文学被理解为情感在命运之崖上撞碎的雪浪,或者随审美冲动而挣脱理性羁绊的情感滥觞,即文学是理性智慧之外的非真理性存在,因为,自然理性的哲学升华拥有“真理”的特权。

西方哲学中也曾有贝克莱主教的绝对主体真理哲学的暮鼓晨钟,也出现过从叔本华和尼采的非典型诗意哲学的惊鸿一瞥,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偶发性的璀璨,不能够影响,更遑论取代西方哲学主体的自然理性真理的庄严和高冷。

西方文学曾经创造出值得英雄的红焰之血和美人的清泉之泪祭奠的审美意境。只可叹,由于被自然理性为思想之王的哲学放逐于真理之外,西方文学所创造的审美意境无法以真理的权威引领生命意义的趋向,以致于面对当前这个不相信心灵的时代,曾经的审美意境只能黯然凋残,丧失拯救腐烂于物性贪欲的人类命运的能力。

依据古西方的视角,东方是孕育太阳的神秘之地。随远古洪荒一起升华的东方文化,展示出与日落之地的文化不同的神韵——至少,东方的哲思与诗韵并非两个互相排斥的范畴,而是凝成同一滴怀恋唯美意境的金泪;那是挂在时间起点和终点重迭之处的永恒之泪。

东方哲思并非如西方哲学那样,将表述自然理性奉为最高使命或者天职。对于东方哲学,自然理性不是绝对真理;心灵的意境和主体的意义才具有真理之王的荣耀。心灵意境的落日埋骨之处,是唯美的墓志铭;主体意义的极致之处迸溅的,是苦恋唯美诗韵的英雄之血。

文学的天性在于追求美。不过,在哲学理性的绝对真理斜视之下,西方文学之美丧失了升华为生命意义和信念的权利,因为,创立意义和信念,是只属于绝对真理的特权。从未受到理性绝对真理的宿命铁幕的遮蔽,东方文学的唯美追求乘海雨天风,直上九万里,并以生命意义和信念的名义,璀璨在古历史的苍穹之巅。

奉唯美意境为神,文学因而意味着推开信仰之门的心灵之风;哲思以心灵意境为信仰的归宿,因而成为苦恋并追求唯美的意义形式——于是,东方文化的神韵托起诗与哲的万古恋情。相互附丽之间,诗意为哲思之韵,哲思为诗意之魂:哲思中有诗韵妖娆万方,流光溢彩;诗韵深处有哲思浩荡,如大野天际紫色的风尘。

少年时,立于漠北高崖巨石之巅,展臂仰首向天顶铁云,长发飞扬如黒焰临大风,祈愿天雷紫电点燃我的生命,使我回归璀璨的虚无。当其时也,巨雷在铁云间回荡,电光似金蛇狂舞;骤然之间,天启之灵感在我额骨上刻出四字箴言:“诗意哲学”。

少年一诺,终生相许;一见钟情,百年不悔。从此之后,“诗意哲学”便成为我冬雷夏雪不变之深情,海枯石烂不改之苦恋,天荒地老凛遵之誓言。

只是少年情怀,常思攫金月于九天,常愿与红日共沐于东海——心如狂风怒涛,恣意纵情;意似天马行空,放浪无羁,因此之故,视自由为我的神,我的宗教,我的信仰。然而,岁月苍桑,遍历人间悲苦之后,我却祈盼心灵化作死灰,只因我不忍卒睹时代的悲剧,即自由在物性贪欲的诱惑下堕落为本能的放纵。

至此我方知,自由不配获得绝对真理的权威,因为,属于心灵的绝对真理不会在物性本能的诱惑下异化;作为“诗意哲学”的神韵和魂魄的唯美之灵,才是心灵的起源,才是意义之鹰栖息的高远之处,才是实体存在之外的意境性存在的终极表述。

撩开自由的面纱,我终于真切看到唯美之灵,那绝对真理的容颜;心灵的足步踏过尘世的无尽悲怆愁苦,真正走进信仰的圣殿,走向我的上帝——诗意哲学的神韵中涌现的唯美之灵。

我的心灵死寂,若干涸的大海;我的心灵荒凉,似时间湮灭之后的意境。只有唯美之灵,是永恒之巅的一盏金灯,照亮我心灵的死寂,照亮我心灵的荒凉;那是沐浴在猛兽之血中的死寂与荒凉。

二、文殇大悲

人类命运常在历史性的欺骗中延伸;堕落的时代往往被诸多冠冕堂皇的谎言所魅惑。亨廷顿的一项论断就是此种欺骗和谎言。

亨廷顿如是论断: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的冲突将奏响二十一世纪人类命运主题曲。

亨廷顿此说完全违悖近现代历史的真实逻辑。西方文化大潮涌起,澎湃全球;东方文化一溃万里,苟延残喘于时代边缘,尸居余气于濒临灭绝之际——东方文化早就丧失与西方文化争雄的意志和能量。

西方文化传统由两个源流交汇而成。一个源流是从古希腊文明中涌现的自由理性和民主法治传统;另一个源流则是对人类实施心灵和社会行为双重统治的极权专制传统,此一传统发端于古犹太智慧的宗教信念,形成于中世纪的千年黑暗。

当代主宰东亚大陆命运的,正是西方极权文化传统的现代经典表述,即共产主义;欧洲中世纪的千年黑暗,借西方极权文化传统的幽灵复活之机,形成东亚大陆的现代铁幕。

亨廷顿的前述论断显然与历史事实逻辑南辕北辙。然而,借诸现代西方教育体制生产出的“制式汉堡”般的蛋头学者,以及这类多如虫蚁的“学者”对权威的迷信;借诸当代东方文人犹如“被打怕的狗”般对西方学术的奴性和谄媚,亨廷顿的谎言论断,居然成为时代注视人类命运的“金字塔上的独眼”。

另一个与亨廷顿论断同样如火如荼的谎言,可以如是表述:当代东亚大陆的堕落、腐烂和深重罪孽,穷根溯源,都归因于中国绵延数千年的皇权专制和华夏文化传统——早已经被命运斩断的历史,要对今天的罪错负责;孔子的朽骨,要为中共暴政用当代血泪书写的悲剧承受天谴。

这个谎言的邪恶在于完全无视下列铁雕般的事实:

中共暴政对东亚大陆各民族实施跨越世纪的文化性种族灭绝国策。首先遭受灭绝之大劫的,就是包括东方皇权文化在内的古华夏文化;源自西方极权文化传统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构成中共暴政的魔鬼之魂,中共暴政是欧洲中世纪千年暗夜的现代复活;中共暴政铁幕之下,中国沦为西方极权文化传统的精神和政治殖民地,东亚大陆各民族只表述政治和文化亡国奴的卑贱命运。

将中共暴政的罪恶归之于遭受暴政摧残的古华夏文化——这种悖逆天理人伦的谎言,竟然和露臀沟的低腰裤一起流行,甚至成为思想的时尚。真可叹,人类命运有时真像一个瞎眼的醉妇,牵着她的手的,则是满脸猥琐窃笑的谎言。

经历暴政的世纪精神凌迟酷刑,红血如焰,白骨炫目;复之以滔天谎言的狰狞诅咒,曝尸闹市,悬首城头——华夏文化之殇,悲情弥天,如亘古不散的阴霾;冤愁炽烈,可将万里铁戈壁烧成深红。

中国文化之殇的悲情,令我肝胆俱裂,痛彻心脾;中国文化之殇的冤愁,使我泪尽血涌,心化干枯的火焰。作为古东方心灵信仰的唯美之灵,也随文化之殇而湮灭。滚滚红尘三千丈之中,文殇之悲情与冤愁惨烈至极者,莫过于当代中国民族人格丑陋不堪、腐烂入骨的堕落——因丧失古华夏文化之魂的佑护而堕落为行尸走肉;由于将心灵所有权出卖给复活的中世纪西方极权主义幽灵而丑陋至极,而腐烂入骨。

红尘之内,芸芸众生只表述本能的放纵和猥琐;此类物性贪欲之人,虽然多如虫蚁草芥,却只是人文历史之外的黑暗物性的存在——那是铁铸的永恒黑暗。

本能动物在智慧中升华者,可称作“理性存在”。此类人由自然理性逻辑所主宰;他们聪慧,聪慧得甚至有能力追溯物性宇宙的起点,或者预言时间的终结。但是,他们离心灵意境却很远,远得犹如有限和无限之间的距离。因为,他们只有一颗冰冷的顽石之心——理性只能听懂物性逻辑的话语,所以,那颗心宿命地冻结在物性的冰冷中,完全没有心灵的流光溢彩和情感的炽烈绚烂。

有一类天启之士,生死之间以表述心灵意境作为存在的天职。此类人士虽然寥若晨星,却是人类本质的承载者和体现者,也是人类万年精神历史的源泉。自然历史是物性逻辑的实现;人文历史则以意志为源泉,是心灵意境的起点和依归。人格是心灵的现象化,因此,没有美而高贵的人格,就没有美而高贵的历史命运。

从洪荒大野中升起的东方文化唯美之灵,曾经辉煌于苍穹之巅,召唤出一代代风流飘逸、诗韵丰饶的人格。正是从这些美人格中,才涌现出铁血男儿侠骨柔情的英雄史诗,浩荡千古;才涌现出冰清玉洁的女儿为爱情而作生命之祭的长歌,令白日金月以彩云掩面而悲泣——英雄史诗和为爱而献祭的长歌,构成人文历史的魂。

俱往矣,呜呼哀哉:大美随东方文化之殇而凋残;唯美之灵湮灭,暴政之下,当代中国民族人格奴性化、谎言化、物性贪欲化。

文殇之悲,摧我铁石之心。我只愿身投金焰,魂化漫天殷红之灰烬,随荒野大雪飘落,覆盖在唯美之灵的枯骨之上。

三、黯然神伤

有红颜知己,曾于野杏花影映面、紫霞萦绕远眺目光之际,音韵如梦,对我有如是一问:

“你书中写尽大野落日的无尽之美,在你笔下,落日的意境已成唯美的史诗;落日轮回万古,有你作痴情知音,也可于瞬间湮灭于虚无而无憾——为什么,你流光溢彩的诗情之恋,不愿献给朝阳,而独许落日?”

美丽的凋残和死亡,表述意义的起点与归宿;落日的湮灭间,有英雄之死的壮丽与悲怆崛起——这是我以百年铁血之情为落日献祭的生命哲学原因。

曾经是唯美之灵栖息的生命意境;曾经以唯美之灵的天启,引领大野洪荒进入诗情诗韵滥觞的璀璨命运,古华夏文化神韵却成为时代的落日——这是我迷恋落日意境的情感原因;此情浩荡百年,伴我和落日一起,回归虚无。

月有阴晴圆缺,大海潮起潮落;文化命运的兴盛与衰竭表述天道轮回之理,本不应使大智慧者趋向情感的极致。可是,古华夏文化的命运则常令我大恸欲绝;这不仅因为我对唯美之灵怀有刻骨铭心之恋,也因为古华夏文化衰竭过程中呈现的,并非肃穆的葬礼,而是中国文人对历史的无耻背叛。

自近代以来及至现代,自诩引领时代风潮的中国文人,竟然争相借诸诅咒自己心灵的家园、文化的祖国、精神的故乡展示才华和进步性;这个背叛历史的群体,对于古华夏文化,丝毫没有深沉反思和严酷批判之后进行救赎的大悲之心,却只有彻底灭绝的歹毒凶残之意。

中国文人,百年失魂落魄,热衷于作卑微的思想乞丐;伸出卑贱的手,向西方乞讨真理,竟获得思想时尚的荣耀。

或许命运要惩罚思想乞丐的猥琐与浅薄,中国文人为中国国运乞讨到的,竟是西方极权主义传统的现代经典复活,即共产主义理论,以致于共产主义血河滔滔,漫过东亚大陆,泛滥于中原神州。

人的本质在于精神的存在。因此,凡与人类重大命运兴衰相关的原因,追根溯源,都必定归于文化。近现代西方命运凯歌行进和东方命运一溃千里的文化原因,主要来自生命哲学和政治哲学两个范畴。

古华夏文化过分痴迷于对心灵意境作万年凝视,去追寻形而上的生命意义,从而相当程度上忽略对自然理性的关注;古希腊文化则视自然理性为价值之王。近现代,人类智慧由自然理性向科学理性升华,对物性逻辑理解的深化过程中,物性能量如奇迹般爆发;西方命运由于奉自然理性为文化之魂的传统,当然宿命地受到物性能量的祝福;东方命运则由于对自然理性的传统性冷漠,因而丧失受到近现代科学理性垂爱的历史机遇,并由此沦为物性能量意义上的弱者。

现象世界中,历史往往不是被心灵之美魅惑或者感动,而是被物性的能量所征服——这正表述东方命运近现代衰颓的生命哲学原因。

发端于古希腊文化的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理念,经“文艺复兴”的历史金焰,熔铸成近现代宪政法治的价值王冠;国家权力全民公有制,则是这座政治法律价值王冠上的明珠。东方皇权文化所坚守的国家权力家族血缘私有制,由于缺乏正义的道德要素,根本无法与西方命运争锋于时代之巅——这是东方命运近现代蒙尘的政治哲学原因。

完美不属于尘世,现象世界间只有残缺的美;完美只在形上的意境中。古华夏文化正因为对自然理性关注的忽略,以及政治权力的道德正义的缺失,不能不演绎近现代失败的悲剧。不过,失败的只是生命哲学和政治哲学的缺憾,而不是作为东方文化之魂的唯美之灵。

献给胜利者的谄媚的笑,本质上是怒放的奴性;诅咒失败者时的歹毒和恶意,意味着渺小鼠辈的猥琐——近现代中国文人的主流所表述的,正是此种奴性和猥琐。

我,眼睛里有落日燃烧的东方哲人,只愿坚硬直视胜利者傲慢的眼睛;我,胸怀间回荡着大野长风召唤的诗者,只愿摘取万里紫霞,为失败者拭去干枯的血迹——在深刻反思东方文化历史性缺憾的前提下,拯救古华夏文化之魂,是我终身不渝的志愿;只因为唯美之灵的信仰,乃是冥冥中的天启,用艳紫的雷电在我白骨间刻出的命运的刺青。

然而,东方文化之殇悲情的极致之处,并不在于背叛历史的中国文人的诅咒;誓愿以“新儒学”的名义复兴华夏文化的族群,才令苍天欲哭无泪。因为,爱恋者展示出的蒙昧,常比诅咒的恶毒更接近人性的悲剧。

儒学滥觞之时,因对现实的反叛而升华为生机盎然的理想主义;尽管孔子只为儒学的理想主义点画出深情回顾与怀恋的眼睛,而不是展望未来的视野,不过,理想主义总与高贵的祈盼和生命的神圣感同在。

秦汉之后,儒学背叛了其先秦时期的理想主义,逐步沦为皇权的思想佞臣和合理性辩护士。此种异化使儒学堕落,并以两千年精神专制铁幕之名,被历史记住;那历史的记忆之上,覆盖着重重自由灵魂的枯红血锈。

“新儒学”竟然呼唤重建儒学的国学地位,并进而要求为儒学作国教的信仰之皇的加冕。这个思想族群试图通过建立政教合一的精神地狱,来拯救东方文化危机;他们的思想之恋是以索要当代中国人心灵的所有权,作为同儒学联姻的彩礼——昏聩荒悖如此,怎能不让天地为中国文化之殇掩泣。

无论诅咒东方文化的中国文人,还是“新儒学”,都没有得到一个天启的祝福;天启如是说:信仰化的唯美之灵,才是古华夏文化的魂魄。如果说诅咒者是演绎文化性掘墓鞭尸的凶残,“新儒学”则是在为精神枯骨涂脂抹粉,并庄严声称他们正从事伟大的救赎。

古华夏文化的诅咒者蜂聚蚁集,在埋葬一个巨大文化命运的葬礼间狂欢;“新儒学”以颟顸的痴迷,表述他们对后秦儒学的愚蠢爱恋,愚蠢得就像一群扭捏作态、逢迎献媚的佞臣。尘世茫茫,人海涌动;唯有我,斜倚残月,孤独于绝望之巅,借一颗残破的顽石之心、三千杯浊酒和漫天红叶,祭奠唯美之灵。

四、人性物化

有限物性形式的绿荷托起的心灵露珠,或者镶嵌在瞬间现象框架间的精神意境——这便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的本质。

万年人文历史间,尽管人类的绝大多数都只演绎物性本能,用生存表述人的本质的智慧之士、圣徒、英雄和诗者,都是孤独者,孤独得如同挂在永恒枝头的最后一片红叶,但是,人类命运中涌现的壮丽史诗,却以精神意境为源头,并且都属于表述人类本质的孤独者创造的心灵长歌。

近现代,西方文化获得人类生命意志主宰者的权威。自然理性升华为科学理性,同时由于创造出令历史惊艳的物性能量的奇迹,而摘取价值之王的金冠——科学理性获得价值之王的僭主的权威,西方哲学就只能沦为科学理性可有可无的注脚。

科学理性既赋与人类回溯时间和空间起点的理性,又使人类具备预言宇宙终结的智慧——由于科学理性的祝福,人类“偷窃”到应当只属于宇宙创造者的智慧特权。然而,人类离自然宇宙的“万有真理”越近,似乎离心灵意境便越远。当代人类的心灵已经堕落为物性贪欲和生物本能狂欢的王国:心灵正在异化,人类正在异化,异化成背叛自己精神本质的物性存在。

对本质的背叛是终极背叛;当代人类之所以自我背叛,根本哲学原因在于,自然理性和科学理性的本质都归结于物性逻辑;科学理性被奉为价值之王,物性逻辑就攫取到主宰人类命运的权利。于是,人类的自我终极背叛和精神意境的物化,就以铁铸的永恒黑暗的名义,诅咒这个心灵在物性贪欲中腐烂入骨的时代——心灵的金灯一旦熄灭,“万古长如夜”。

我曾有言:当代人类的根本冲突所表述的,绝非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东方文化已经濒于灭绝,没有能力成为时代冲突的一极——而是西方文化的自我矛盾,自我否定,即源自古希腊文明的自由哲学与形成于中世纪的极权主义哲学之间的大博弈;这种大博弈构成是西方文化主宰人类命运的时代模式。

不过,上述西方文化的自我矛盾、自我否定的深远处,或者说上述时代大博弈之上,更有一个魔鬼般的终极主宰者,即人性的物化。

生命过程异化为物性贪欲的狂欢,心灵意境黯然湮灭;以物性逻辑为主宰的科学理性获得价值之王的哲学权威,精神所祈盼的生命意义不再属于人类命运。人性物化的时代生命哲学主题引领下,自由,这个至上的生命范畴,便演绎本能的丑陋放纵,而不是精神的高贵和心灵的唯美。

于是,“东方需要自由的拯救,西方需要拯救自由”这个悖论,就成为荒谬时代的真理——东亚大陆十五亿人还处于极权暴政政治奴隶的地位,当然需要自由的拯救;在西方,为使心灵不死于物性贪欲的末日狂欢,则必须拯救自由。

从另一个政治哲学的角度审视人性物化的后果,可以发现西方极权文化也折射出时代价值的异化。借诸绝对真理的名义索要人类心灵的所有权,实施从精神到行为的绝对控制——这是西方极权文化传统的终极戒律。共产主义意味着西方极权文化传统的现代复活。“还魂的鬼是丑陋的”:中世纪神权政治的极权样式中,还保留着几许对心灵的敬畏和生命的神圣感,共产主义则奉物性逻辑为宇宙和人类命运演进的根本动力,并借“科学理性”之名,替自己作绝对真理的加冕。共产主义展示心灵腐烂于物欲时代的丑陋至极的思想物化——生命彻底丧失精神的神圣感,并贱化为一块只能在腐烂中找到归宿的物质。

揭示时间的起点,展望宇宙的归宿——这曾经是只属于神的终极智慧。霍金或许由于受到关于物性逻辑的“终极智慧”的祝福,反而遭到天嫉地妒,并承受命运的诅咒:恶疾将他的生命囚禁在轮椅之中,甚至要剥夺他说出真理的权利。

意志征服命运;霍金终于借诸对“万有理论”的追求,为自己铸就当代科学理性的皇冠。然而,这位孤独地坐在时间起点和终点之处沉思的智者,却对人类命运作出末日预言:人类将由于物性贪欲的肆意放纵和科学理性的滥用所引发的种种后果,在千年之内灭绝。

借诸《人类大劫难》一书,我也曾用生命哲学和政治哲学之槌,撞向末日危机的警钟:中共暴政极权主义全球扩张正在把人类命运推向地狱之门——人类命运或者在核战争的烈焰中化为殷红的灰烬,或者退回中世纪的铁铸的黑暗,将成为大概率事件。

霍金的拯救末日危机方案如是说:移民其他星球。

我不得不提出一个可能令霍金已经安息的灵魂不安的质疑——既然导致末日危机的物性贪欲的放纵依然是生命的主题曲,那么,即使星际移民成功,也只意味着另一次命运毁灭的前奏。

人类的终极危机都是生命哲学的;生命哲学的危机必须用生命哲学的方案解决。作为东方的哲人和诗者,我的人类末日危机拯救方案,像迸溅在春雪上的猛兽之血一样殷红而炽烈——回归心灵。

我用百年不变的誓言追求唯美之灵,就是回归心灵的生命史诗;我对唯美之灵的苦恋,其意不仅在于拯救古华夏文化之魂,也在于使物性化的人类得到精神的救赎。

五、唯美之灵

据说,“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我确认,信仰就意味着意义的确定者和主宰者。

唯物主义将物性逻辑奉为万有存在演进的原初和终极动力,将精神归结为物性逻辑的一种表述方式;唯物主义的智慧形式,即现代科学理性,论证宇宙和精神都发源于一个趋于零的奇点的大爆炸,人的命运本质上不过是奇点内的先在物性逻辑的宿命展现。

我拒绝唯物主义的信仰。我厌恶将人的本质归结为一块终将腐烂发臭的物质——“如果真理是丑陋的,我宁肯爱恋美丽的谬误”;我不接受人是物性逻辑的宿命的表述——宿命的逻辑意味着对自由的否定,而我只相信心灵是自由的鹰,应当在超越永恒和无限的无极之处栖息;我思想的追问不会停止于科学理性标示的时间起点——形而上的好奇心,一定要提出时间起点之外的追问。

信仰属于物性实体存在逻辑之外或之上的精神意境。唯有能以唯美的魅力和生命神圣感魅惑我心灵的,才配成为我的信仰——信仰不是理性的证明和说服,而是心灵的感动和震撼。

在我的精神视野间,迄今为止万年人文历史所呈现出的唯心主义的种种哲思,都缺乏升华为信仰的魅力:有的哲思只是在认识论范畴漫游的风,缺乏达到信仰层次所必须的素质,即本体论范畴的形而上意境;有的哲思虽然在本体论的春雪间留下轻浅的吻痕,但是,那吻痕就像苍白的灰烬,没有能够点燃我铁石之心或者春雪的炽烈之美。

上帝是绝对真理,并因此成为世界和人类命运的创造者——以古犹太智慧为万源之源的西方宗教信仰的核心价值如是说。

只要把心灵所有权交托给主宰者,即上帝,就可以得到心灵的终极安慰,并在尘世之后进入天堂——这是西方宗教信仰的允诺。

我将峻峭的背影转向西方宗教信仰。之所以如此,并非由于我得到一项天启:世界和人类命运的创造者上帝,乃是古犹太智慧为获得人类心灵所有权而创造的绝对真理;这个绝对真理有一颗精明至极的商人之心——人类心灵所有权是终极所有权,是所有权之王,因此,主宰人类心灵所有权,就意味着从根本上控制了人类命运和尘世间的全部财富。

我伫立于日出之地的高崖之上,以自由人的骄傲直视上帝,原因只在于,我夷鄙用出卖心灵来换取终极安慰和天国允诺的交易。心灵是自由的原因和依据;出卖心灵所有权,即便是出卖给绝对真理,也意味着对自由的背叛。宁肯拒绝绝对真理,也绝不背叛心灵自由;自由乃是刻在我心灵之巅的生命誓言。

经典的东方宗教信仰从释迦王子莹澈如满月的心灵间涌现。万法俱灭,生命归于虚寂——虚无意境是佛学的至上真理。

一度迷恋虚无意境,最终却不能把我唯美之心许给佛性信仰。只因为佛学真理要在生命自我枯萎、自我凋残之后才会呈现,那属于枯木黄叶、败花残月的真理,不能满足我来自天启的生命祈愿:即使人生只是虚无的梦境,我也要作一场流光溢彩的丰饶之梦,作一个熔金烁石的英雄之梦。

枯坐于孤寂之巅,用无思的冥想,对心灵作百年凝注——我终生不渝的志业。对心灵的凝注是人生的终极凝注。终极凝注,意味着心灵的自我欣赏和迷恋,也表述人生的终极苦痛;从红焰焚心的百年苦痛中,熔铸出一滴信仰的金泪,那是我的哲思与诗情供奉在无限和永恒圣殿中的信仰的金泪,英雄人格的神韵就透过那璀璨的泪影,俯瞰尘世,遥望无极之处的意境性存在。

源自天启的智慧如是说:存在具二相性,即实体存在和意境存在。

宇宙表述实体存在,以“自然理性”命名的物性逻辑,主宰实体存在的形成与湮灭;精神表述意境性存在,唯美之灵是意境性存在的起点与归宿。

实体存在从感觉中呈现,物性逻辑在理性智慧的铜镜中映出自己的姿容;意境性存在由心灵证明,心灵所表述的,就是唯美之灵在现象世界中的倒影。

人,是物性逻辑囚禁在现象世界铁牢中的精神死囚,或者说是镶嵌在实体存在有限框架中的心灵意境。所以,人的生命意味着实体物性逻辑与意境性精神进行百年决战的战场——在物性贪欲中腐烂,人就退化为实体的物性存在和本能动物;超越物性逻辑对生命的羁绊,人就升华为心灵所表述的意境性存在,人生也随之升华为意义。

唯美之灵,这是我百年思想苦役最终发现的信仰的绿洲。物性逻辑是实体存在的宿命,唯美之灵则是无极的意境性存在的极致。意义以唯美之灵为万源之源;生命的神圣感和高贵感以唯美之灵为原初的精神动力。心灵是生命的魂,唯美之灵是意境性存在的魂,是魂中之魂。

借诸百年哲思和诗情,我走上有灵无神的信仰的祭坛;唯美之灵是我的绝对真理,是我心灵的依归,是我的终极慰藉。

噢,唯美之灵,你是我心灵的源泉,也是我借天雷疾电刻在顽石之心上的花枝般的恋情。

六、我心唯美

宗教被奉为红尘滚滚间的心灵圣殿,因此获得心灵之学的称谓。在我的思想视野中,心灵的苦痛,是文学的永恒主题;心灵的起源和归宿,是哲学的永恒主题。文学和哲学都表述对心灵的苦恋,因此成为属于我的心灵之学。

枯坐于孤寂之巅,作哲思的冥想;神游于九天之外,采摘万里长风萦绕的诗韵——哲思与诗韵,就是我的宗教,那宗教的祭坛上供着唯美之灵;哲思和诗韵也是我和落日一起进行精神苦修的洞穴,那洞穴在峻峭的虚无之间。

儵忽百年,我心唯美;《自由在落日中》是我对唯美之灵百年苦恋的起点。

我,一缕从无极之处涌进内蒙古高原的荒原风,对于尘世间心灵的苦痛有天启的敏感,敏感得犹如从浴血刀锋间掠过的风啸。

随东方精神历史性衰败的大趋势,曾经承载蒙古英雄史诗的千里草原黯然荒漠化;实施文化性种族灭绝的暴政摧残之下,蒙古魂也化作涌向天际的茫茫风尘,伴落日湮灭于紫色的虚无。

从一个壮丽历史命运的湮灭中涌出的浩荡悲情,如金焰烈火,烧红时代的苍穹,焼烈荒原上臝露的顽石,也烧焦我如花的少年之心。于是,蘸着从我莹澈的白骨间渗出的红宝石色的少年之血,历时二十于载,我终于完成《自由在落日中》的书写。

《自由在落日中》,我唯美之灵筑成的文化的圣坛;圣坛上祭祀的,是从奔马追求天际落日中得到自由天启的蒙古魂,是曾令太阳炫目的古蒙古英雄人格的神韵,是蒙古女儿英俊秀丽的绝代魅惑,是蒙古命运史诗湮灭过程中的艳紫的泪涛和璀璨的血海——那心灵苦痛的表述;当然,还有蒙古草原渐渐消逝在死寂荒漠深处的悲怆之美,悲怆得能听到古之魂的彻夜长哭——那是没有晨光希望的永恒暗夜。

对于任何民族,最惨痛的劫难不在于命运被历史埋葬,而在于文化之魂遭受摧残之后却仍然保持生物学范畴的存在。如果能以壮丽的神韵回归虚无,从而为文化之魂的湮灭殉葬,乃是属于一个民族的终极荣耀和幸运;民族文化之魂已经凋残,却不得不继续以生物性存在演绎行尸走肉的丑陋和猥琐,意味着悲情如黑焰焚心的苦痛。

蒙古民族作为一个尘世的概念依旧存在,雄风千古的蒙古魂却正在湮灭。《自由在落日中》,这是当代唯一一座踞于落日之巅的蒙古精神之美的墓碑;我孤寂的心灵是守墓人——我以猛兽之血作为烈酒,祭奠唯美的蒙古魂。

沉醉于唯美诗情,我书写《自由在落日中》;对于我的心灵,诗情和哲思如影之随形,于是,《自由在落日中》创作过程,也成为英雄人格哲学的最初理解,并借诸《荒原风》获得现象世界中的表述——《荒原风》是属于美少年的哲学,唯美而翠青。

从我的意识撕开物性黑暗的铁幕直视现象世界的最初那一刻起,呈现在我视野中的便是“悲惨世界”。但是,得到天启的生命神圣感和高贵感的祝福,我的少年之心坚信:人类命运终将走一条唯美的理想主义之路,而罪恶和堕落只是那条路上必须踏过的荆棘。

遍历尘世间人性的丑陋、凶险、贪婪和邪恶之后,我不能不放弃对人类的信心。对于庸人俗物,个人命运的挫折就会令他们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对于铁血男儿,迎接命运的挑战意味着英雄的事业,而人性的堕落却常使他们黯然神伤,甚至陷于绝望——少年的翠青凋残,我心化作荒原上臝露的铁黑色顽石;那颗顽石之心上,不再写刻着对人类的理想主义信任;无法再相信人类整体上是高贵、神圣而聪慧的存在,我的生命意志遂冻结在死寂的绝望之中。

对人类的理想主义的绝望,乃是绝望的极致。正是处于坚硬、黑暗的绝望之中,我完成《文殇》这部文学体自传,对惊涛骇浪般跌宕起伏的前半生,作诀别式的回顾。《文殇》是我书写在绝望铁壁上的留给尘世的生命遗嘱。

我为《文殇》独创“文学体自传”的表述形式;之所以如此,全在于我对文学,这项唯美之学的痴情。《文殇》的主题,正是由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异端,一个以唯美理想为魂的东方哲人和诗者的心灵苦痛与命运艰难构成——那是能灼伤太阳的苦痛;那是血泪汹涌的猛兽的双眼才敢于直视的艰难。

《文殇》是我踞于死寂的绝望之巅的泣血之作。不过,对于我,绝望并非心如死灰的阴郁,而是悲怆的骄傲;这种遗嘱式的骄傲,就如两行血迹,迸溅在《文殇》的扉页间:

“庸人的脏手不得翻开此书,因为,书中峻峭的激情拒绝被充满物欲的生命欣赏;”

“虚伪、猥琐的眼睛不得阅读此书,因为,只有高贵而真实的心才配亲吻书中坚硬的血和泪。”

英雄人格因人类的时代性物化而陷于绝望;这种终极绝望恰似“永恒和无限”意境中动荡的没有尽头的血海泪涛。然而,我放纵不羁的情怀就是要穷尽没有尽头的血海泪滔,就是要穷尽终极绝望的终极意境。或许正是由于此,《回归荒凉》从我心灵深处涌现。

《回归荒凉》表述中国最后的理想主义者诀别尘世、走向荒凉的心灵足迹。诗情丰饶而侠肝义胆的心灵,竟不得不回归荒凉,并在那荒凉的极致之处,寻求理想主义的埋骨之所——《回归荒凉》因此趋向悲剧之美的极致。

属于终极绝望的唯美意境,荒凉得令顽石都会心神黯然,但是,《回归荒凉》依然坚守忠诚于心灵的誓言。于是,《回归荒凉》的扉页上浮现出一行血色如花的题辞:

“如果我背叛了心灵,苍天和大地都将失声痛哭。”

七、虚无丰饶

万法皆空,心归寂灭——虚无意境,这是佛学拯救人类的绝对真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作为表达虚无意境的经典,可称为佛学皇冠上的明珠。

飘拂在佛唇边的那一缕若隐若现的微笑,就是斜插在虚无意境中的思想花枝:欲念如黑焰焚心,因而人生即苦;领悟欲念空无、情本虚寂的终极真理,便可灭欲火,息情思,让心灵进入虚无意境,脱离人生苦痛。显然佛唇边的微笑表述佛学的消极幸福观,即乘虚无的真理之舟,渡过人生苦海,就意味着大乐;除脱离欲念苦海之外,人生再无其他幸福。

最初,我曾将藏族称为“佛的选民”;进而以为佛学的虚无意境和消极幸福观,构成藏文化的核心内涵。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上述认知至少不准确。这不仅是因为佛教形成之前,从洪荒大野中就已经涌现出藏文化的原始神韵,也不仅是由于除佛经吟颂的音韵回荡在历史的苍穹之外,还有格萨尔王史诗的金戈铁马,奔腾在藏文化野性蓬勃的地平线上,更因为我看到藏族男儿的眼睛里有青铜色的落日燃烧——青铜色的落日似乎是虚无意境的英雄之魂;更由于我从藏美人的明眸中看到彩云萦月的意境——那彩云萦月的意境仿佛是妖娆的魅诱,要在佛虚寂的心灵之巅,点燃一盏唯美的情欲的金灯。

“丰饶的虚无”是我借天启的智慧发现的哲学意境;这个哲学意境的形成,起步于《自由在落日中》的创作,完成于我对藏人心灵苦痛的文学关注。借诸“丰饶的虚无”的哲学视野,我追寻到当代藏人心灵苦痛的美学价值。

沐浴青铜色的泪和殷红的血,属于藏人心灵苦痛的美,比色如银焰的烈酒更令我情醉如狂;疯狂之中,藏人心灵苦痛三部曲,《金色的圣山》、《通向苍穹之巅》、《燃烧的安魂曲》,拨开虚无的重重雾瘴,随西藏高原上摇摇滚滚的风,涌进现象世界。

托尔斯泰似乎说过,每次他开始一本书的写作之前,心情都像“站在地狱的门口”。对于我而言,每一部书的写作,都意味着披一肩凋残的紫霞,走进精神苦修的洞穴。我创作《金色的圣山》的过程,就与对“丰饶虚无”哲学意境的领悟相伴相随。

飘散出岩石芳香的藏族男儿,心如礼佛的金灯之焰般璀璨而纯凈的藏族美人,他们的心灵所表述的,并非佛学的终极真理,即空寂的虚无,却是流光溢彩的“丰饶的虚无”——虚无因唯美之灵的祝福而丰饶。这是我在《金色的圣山》中追寻到的藏文化之魂;藏人青年男女唯美而高贵的人格就以他们族群的文化之魂,即“丰饶的虚无”,作为命运的起点和归宿,演绎真情可醉倒苍天大地的英雄史诗。

“尘世间只有残缺的美”——这是唯美理想主义者的千古之叹。藏族“丰饶的虚无”人格与佛教“空寂的虚无”真理之间的不一致,或许正表述上述千古之叹的现实回声。不过,藏传佛教本来有一次得到升华的机遇,即由“荒凉寂灭的虚无”的真理,升华为更接近藏族唯美人格的“丰饶的虚无”意境。可惜,这次机遇很可能已经湮灭为铁铸的遗憾。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醉卧于佛教圣殿之上,俯视滚滚红尘;从他英俊秀丽的灵魂间涌溢出的情诗,拴住无数美人的心——这位大觉者是在开示“丰饶的虚无”意境。

天妒红颜,天亦妒出类拔萃的智者。现实中,仓央嘉措受到惨死命运的诅咒;佛学中,这位大觉者的开示沦为精神的流徒。唯有他的情诗艶歌,犹如苍天的手指,拨动无数少年男女的心弦,因为,“丰饶的虚无”意境比佛学“空寂的虚无”真理,离心灵更近——我欣慰,“丰饶的虚无”之魂能在《金色的圣山》中得到复活,并用唯美的诗韵,给当代藏人心灵的苦痛,送去终极安慰。

自二十世纪中叶开始,东亚大陆就成为惨烈至极的人权大劫难之火烧焦的“黑暗大陆”;藏文化就是被绑在暴政火刑柱上的一位“精神异端”。

我心大悲,遂发愿以《通向苍穹之巅》,用现实政治的铁笔,将当代藏人的命运刻写在时代的铁幕上。可是,现实政治太冰冷,太锐利,太阴郁,太沉重,就算我心如红焰,也会在那种冰冷中冻结成血色的寒冰;即使我心如铁石,也会在那种“锐利”的劈斩下破裂;就算我心如苍穹之巅的金灯,也会湮灭在那种阴郁的深处;即便我心若大漠间紫色的雄驼,也承担不起那种血泪丰盈的沉重,于是,《通向苍穹之巅》完成之后,竟升华为一部由唯美的哲思托向苍穹之巅的心灵反抗的史诗——那流光溢彩的诗韵,属于在反抗暴政中活着和死去的藏人男女。

自二十一世纪以来至今,已有一百六十多位藏人将生命埋葬在烈焰之中,以表述他们对暴政的抗议,对自由的热恋。从藏族美人妖娆的身体上涌起的红焰,从青铜色的藏族男儿生命中腾起的金焰,烧灼着,逼问着时代的良知。太阳都被藏人焚身献祭的烈焰灼伤,人类社会却冷漠如亘古的黑色雪原——据说二十一世纪是关注人权的时代,可是,人类的上述整体冷漠证明的,却是心灵在物欲中腐烂的时代的伪善和堕落。

人类冷漠,而我心痛如焚;《燃烧的安魂曲》就是我心的疼痛熔铸出的哲思与诗情。比烈焰焚心的痛苦更令我欲哭无泪之处在于,红尘滚滚,人海茫茫,《燃烧的安魂曲》竟然是唯一一部祭奠“焚身以献祭自由”的藏人的哲思和诗韵——我和《燃烧的安魂曲》一起在“丰饶的虚无”中孤独着,为燃身献祭的雄魂英灵守夜——夜色荒凉无限,唯美之灵永在。

八、虚无唯美

诗化哲理,或者哲理的诗化,即让诗韵获得超越“永恒和无限”的哲思的祝福;让哲思受到诗情的加持,从而成为唯美之灵栖息的思想高崖——这是我毕生精神苦役所追求的至上的文化表述形式。

将哲思和诗韵熔铸成同一柄精神之剑,诗韵将因此而拥有形而上的意韵深长的灵魂;哲思则借此拥有可令苍天和大地迷恋的魅力。

《哲人之恋》,是我走上流亡者生涯之路后最初的哲学、文学一体化的作品。

哲人的生命是形上的智慧的祭坛;恋情则是诗韵的摇篮。属于哲人的恋情,必是形上智慧在诗韵中的沉醉,必是艳紫的诗韵在形上智慧的刀锋上飞旋的舞步。故尔,我在《哲人之恋》的扉页,作如是题辞:

“这是英雄与圣徒才能理解的哲理;这是朝霞般灿烂的少年男女才配吟诵的诗篇。”

《哲人之恋》没有西方哲学的逻辑系统性,也没有庸俗文学的情节完整性——哲思一旦插上诗韵的双翼,定然如金翅的大鹰,冲破逻辑的铁穹,纵情恣意翱翔于九天之外;诗韵一旦获得形而上的哲思之魂,则必会忽略尘世人生情节的完整性,而只沉醉于超越琐碎情节的心灵的自由。

有善心人劝我修正《哲人之恋》哲思逻辑和文学情节的“缺憾”;亦有人希望我对《自由在落日中》、《金色的圣山》、《文殇》、《回归荒凉》等作品进行文字的修饰,以使这些作品“完美化”。

对于上述劝说和希望,我只以沉默表述拒绝之意;那种沉默是属于孤寂者的漫漫长夜。

我“厌恶”改动和修饰已经完成的作品,甚至是怀着强烈的心理敌意抗拒此类劝说。我总觉得那种改动和修饰酷似伪善的骗局——改动和修饰后的作品虽然可能趋近“完美”,但却定然丧失与翠青年华同在的“原始”纯真,尽管那种纯真或许只意味着“残缺的美”。

上述“完美”似乎是庸人衰朽之年的追求;在我的视野间,那种“完美”更像涂抹在死尸丑陋脸上的脂粉。

我拒绝改动和修饰后的“完美”,只因为要保持灵魂的“原始”真实;表述我哲思和诗情的作品,就是我灵魂的埋骨之所。

《意境性存在》是刻在我额骨上的精神苦修的里程碑。从序曲“寻找属于自由人的生命哲理和信仰”,到余韵“存在的终极意义”,概括出我创作《意境性存在》的初衷和思想归宿。凭《意境性存在》,我得到心灵的升华:英雄人格哲学和“丰饶的虚无”意境,初步升华为“唯美之灵”的哲学信仰。

《意境性存在》设置七个基本范畴,论证我对“唯美之灵”的百年追求和苦恋。每个范畴同时有哲思和诗韵两种表述形式——我赋与“诗韵哲学”的理想更接近天启的魅力。

《意境性存在》完成的瞬间,生命死寂和心力交瘁之际,我骤然呼吸到“唯美之灵”的芬芳,似乎只要我一回眸,就可以逼近地看到她绝世的容颜。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始终不敢回首:或者我怕一回首之间,只能看到形而上的虚无——如果是那样,我会血淋淋地剜出双眼,抗议苍天对我的欺骗;又或者怕我的铁石之心会因她的形上魅诱而顷刻化为金色的灰烬——如果是那样,我该用什么向“唯美之灵”献祭。

在羽毛草丛中燃烧的落日和色如银焰的烈酒,是我孤寂人生的寄托。用烈酒点燃我的顽石之心,亲吻银焰焚心的苦痛,向落日倾诉唯美的恋情——我来自天启的英俊秀丽的生命,就沉醉在那百年倾诉中;《酒书九章》是我书写在“丰饶虚无”间的形上的情诗。

我曾断言,“尘世间只有残缺的美”。然而,《酒书九章》似乎达到诗韵和哲思之间的神魂合一的完美;“诗意哲学”的终生理想的实现,又怎能不令我欣喜若狂,复之以乘大风,狂歌醉舞于九天之上。

借《酒书九章》天启慧眼,红尘苦海间的芸芸众生,可清晰领悟“唯美之灵”的信念的内涵。

心灵是超越物性逻辑的意境性存在;是独立于实体存在的形而上的真实。物性宇宙在逻辑的创生与湮灭的轮回中永恒长在;人生则由于回归形上意境的宿命而寂灭。

人生因寂灭而虚无,虚无则因心灵而丰饶;唯美之灵是转动心灵之轮的原初动力,是意境性存在的形而上的主宰,是人类精神命运的起点与归宿。

随物性逻辑创生与湮灭的轮回,承载人类命运的现象世界终将迎来末日劫难;人类的存在只意味着末日劫难降临前的趋于灵的瞬间。即便如此,《酒书九章》仍然以一句墓志铭,表述对尘世的红叶凋残之恋:“携酒百年行,遗世万古情。”

之所以如此,全由于少年时代一句人生誓言,乃是凝结在我白骨上的血锈:“就算人生如梦,我也要作一个壮丽的英雄之梦;即使人生虚无,我也要用如花的血迹将虚无染成殷红;任凭人生湮灭,我也渴望破碎为湮灭前的璀璨的诗韵与哲思。”

二〇一九年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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