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病榻上“等死”的阿嬷

阿嬷,就是奶奶。

中国的农村,通常在喜庆欢闹的春节气氛中被消声,舆论们看不到、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今天这篇笔记,却来自于一位家在农村的大学生,当他从一片举国欢庆喜气洋洋欢度春节的北京,回到贫穷的农村,面对自己病榻上的阿嬷时,他感受到了别样的气氛:身负重病却基本放弃治疗的阿嬷,以及家家有难处不能给阿嬷提供基本照顾的亲戚们,他们的那些劳累、哀伤、艰难,正是中国广大农村地区的一个缩影。老无所依,病无所治,这是阿嬷的年关,也是9亿农民的年关。

在病榻上‌‌“弃疗‌‌”的阿嬷

今年的春节,北京还没下过雪。我一路向南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回家过年,其实是一件挺复杂的事。面对一年只见一两次的一众亲戚,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温暖又疏离。至于村子里的乡邻,老一辈还常常走动,努力维系着宗族亲邻关系;而年轻人都到更远的地方去打拼,在劳动力市场的大潮中做一朵小小的浪花,所以基本上没什么联系。

火车换汽车再换摩托车,一路上穿过了几座山,趟过了几条河,沿着蜿蜒的小道一直到山脚下,这便是我的农村老家。一代一代人在这里繁衍生息,村子里同宗同族,人丁兴旺。我阿公的兄弟姐妹就不说了,单我爸爸就有兄弟三个,姐妹三个;而从阿公这一支的男丁来看,我在四个堂兄弟中排行最小,所以我虽是独生子,走亲戚时也常被叫‌‌“四叔‌‌”。

‌‌“爸,妈,我回来了!‌‌”

‌‌“回来啦!‌‌”爸妈一脸高兴,却含着一丝疲惫和黯淡,‌‌“先把行李放下,去看看你阿嬷吧。‌‌”

听他们的语气,我心里已经有点底了。阿嬷今年已经84岁了,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两年视力和听力都衰退了很多,听家人说去年因为摔了一跤住过院。

‌‌“其实你阿嬷现在状态很不好,你在学校我们没有告诉你。从去年出院后,让她少走路多休息却不听,后来每个月都会摔倒,到现在已经是腿脚无力,出不了自己的房间了。除了腿脚不行,耳聋眼花更严重了,头脑也没那么清晰了······‌‌”

我听罢点头,平静地向阿嬷的房间走去。我小学在镇上念,初中开始到城里,和阿嬷的交集其实不算多。阿嬷不爱说话,我回到家里基本也是做自己的事情,很少同她聊天。我不知道她有哪些朋友,不知道她生活上都有哪些要注意的地方,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有什么爱好。我再努力,也只能勉强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象。

还没进房间,一股异味就扑鼻而来。略暗的房间内,阿嬷呆呆地坐在改装过的椅子上,椅子下放着一个尿盆;一边的桌上放着尿布、水壶以及各种糖尿病高血压等等的药。简陋的条件,瘦弱的阿嬷,一下子让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走到她跟前喊了一声‌‌“阿嬷‌‌”,她这才反应过来。

‌‌“小武?是小武吗?‌‌”阿嬷茫然地看着我,随即抱着我哭了起来,‌‌“阿嬷老了,不行了······我起不来了,也看不清了······我身上疼······我不中用了,得早点走了,不要在这里受这种苦了······‌‌”

我抱着她,心里特别难受,大声告诉她别这么想;随后把头别开,默默叹气。阿嬷操劳了一辈子,靠种田和做小工拉扯大6个孩子,老了还放不下那块田,不想为儿女添负担。有一回她在田里摔倒了却没有告诉我们,等二哥有次偶然间看到她在房间里擦药才发现。儿女们都在外为生计而奔波,无法一直陪着,而11年前阿公去世后阿嬷就更加孤独了。她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也不舍得享福,到病了家里也无力提供好的治疗和照顾,只能几家轮流简单地照料着。

阿嬷坐回去,指了指耳朵,随后低下头摆了摆手,意思是听不到我说话。我坐在床沿,听她胡乱说着‌‌“我该去了‌‌”‌‌“早点走好‌‌”,呻吟一会儿后又安静下来。我只是坐着不说话,身为儿孙,何其愧疚。

家里也想送阿嬷去好医院,可是以我们的经济实力,面对这幅光景又能做到什么呢?在农村,老人重病后往往治疗一段时间后就无力继续治疗下去;住院花钱如流水,他们也不愿意再继续,于是就出院回到家里等着准备后事。不需要说明,也不需要商量,祖辈与父辈默契地从医院搬回到家里,安静地等着最后一天的来临。对于祖辈来说,早一天离开让自己早一天解脱,早一天为儿孙减轻负担;这是他们最后的尊严与慈爱。对于父辈来说,他们在生存与孝道之间煎熬,随时可能因病返贫,或者背上不孝的骂名;而且他们也何尝不明白,祖辈的今天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明天。

古人云‌‌“多子多福‌‌”,在当今社会养儿还能防老吗?如今房子、妻子、孩子早已让人‌‌“压力山大‌‌”,生活成本高涨随时可能掏空存款,债务缠身的更是不在少数。尤其在农村地区,人人勒紧裤腰带也才能勉强过活,哪里还有多少余力来养老?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阿嬷!

算命说:母亲病重的时候不能靠近

初二,是姑姑们回来探亲,也是家族团聚的日子。特别是今年阿嬷病重,叔伯姑姑们的相聚更增添了一层严肃的意味,他们需要商量往后谁出钱、谁出力,如何照顾老人度过最后的时光。一大早,屋子里就坐满了人。

大姑嫁得虽然比较远,来得却挺早。据说她之前找人算过,算命的告诉她母亲病重的时候不能靠近;她年前来了一次,回去居然真的就胸口发闷发痛。

我有点哭笑不得,这分明是迷信嘛!大姑却一脸严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种事情灵验得很呢!你大姑丈一直不让我来,不过我想想还是来一下比较好。‌‌”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我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虽说胸口疼可能是大姑心理作用,不过我还是敬佩她坚持来看阿嬷的心意。

坊间一直有因果报应、凶兆吉兆的传闻,好多人都笃信这些冥冥之中的事情‌‌“不可说也‌‌”。还有许多人‌‌“信命‌‌”,面对现实束手无策的时候,很多人选择了放弃作为,安慰自己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自己从无力感和痛苦中解脱出来。对有些人来说,自我麻醉是必需品,非此不能活下去。

不一会儿,二姑也到了,但是三姑却始终没有出现,我猜大概是和去年一样,趁过年工资高还在打零工吧。于是我问独自前来的表弟:‌‌“今天你妈妈不来了吗?‌‌”

‌‌“她还在帮人看门呢,傍晚再过来。去年厂子生意不好做,没多少订单,所以也没挣多少钱,没办法只能过年的时候出去。我们还得还钱呢。‌‌”

‌‌“那你们超市过年停几天?‌‌”

‌‌“四五天嘛,我后天去上班,上到元宵节。就是工资太坑了,才8块钱一小时。‌‌”

三姑家两年前终于从土坯房搬进了新房,但是债欠到了现在还没还完;三姑丈又比较游手好闲,于是家里的重担全压在了三姑身上。表弟从前比较叛逆,现在上了职校,渐渐能体谅家里的困难了,想早点出来打工,减轻家里负担。寒暑假回家的时候,也会去超市或者厂子里打点零工,贴补家用。现在跟我聊天有时会有小大人的样子了,常常考虑将来的事情,同以前嚷着要玩电脑游戏的他不一样了。现实逼着他更早成熟,更早学会承担责任。

父辈们来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开始讨论阿嬷接下去怎么办。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就像开一次例行的会议一般,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干净利落地得出了解决方案,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其他什么人一样。其实听说去年阿嬷住院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是大吵了一架的,大伯认为不要再做无谓的治疗了,高额的治疗费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如趁早出院,阿嬷也会理解;而二伯和爸爸坚持要再治下去,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母亲。但毕竟家里经济实力有限,过了一段时间后终于还是办理出院,回家度日了。而这次再商量,大概是看到阿嬷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的样子,心里知道情况无可挽回,都平静地接受了吧。

等到开饭的时候,大家在酒桌上又活跃了起来,气氛又像往年那样热闹轻松,仿佛暂时忘记了屋子里有个病重的母亲一样。其实,大家怎么可能忘记呢?只是无论如何,生活还是得继续过啊。生活已经如此的艰难,把沉重的负担搁置,以酒肉等暂作宽慰,这是普通人唯一能获得轻松的方式了。

儿子们的困难

接下来的时间里,阿嬷的身体每况愈下,精神愈发不清晰,药也拒绝吃。眼看着一天一天变差,到除夕前后终于是完全不能自理,需要人喂了。

下午,大哥大嫂从城里回来。来看阿嬷的时候,大哥一边收拾床褥一边说着条件太差,心疼起阿嬷来。随即又叹了口气,陷入无奈与沉默,一如每个来看望阿嬷的人那样。他摇了摇头,说:‌‌“小武啊,你看阿嬷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有什么用?现在不还是这个境地!唉,阿嬷都这样,你说以后咱们这独子的可怎么办呢?‌‌”我无言。每个来看阿嬷的人都会思考起自己的将来,因为这其实是一件并不远的事情。父母的养老是指望不上政府了,作为独生子女,以后怎么办呢?谈起未来的话题我总是心情沉重,给不出答案。

晚上,我和三哥在阿嬷屋外守着,喝点酒聊聊天。三哥是二伯家的二儿子,长我五岁。他初中之后上了职校,出来后到省外打了一段时间工,但是每份工作都干不久,觉得太无聊或者工资太低,一直跳槽。后来又参军,退伍后在镇上做巡逻公安,但是工资待遇实在太低,于是又辞职。现在跟着二哥在做水电工,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其实他的经历还要更曲折些,原本很有希望留在部队,因为种种原因退伍了;后来托关系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又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放弃。他从前觉得打工生活很没有意思,过得挺颓废;每一次生活燃起希望的时候,很快就又熄灭了。现在只想着老老实实做工,然后娶妻生子,跟二哥走一样的路。三哥的经历其实是全国几亿劳动力大军的缩影,辗转漂泊,无所适从。好像能自由选择不同工作,但每一种工作都是同样的枯燥无聊,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好像生活的希望触手可及,但终究是那么的渺茫,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离他远去。

然而他毕竟还是觉得没有意思,可生活逼仄,无路可逃,所有人都说‌‌“要现实一些‌‌”,他也只能无奈接受,自己喝几口闷酒,抽几口闷烟。‌‌“先走一步算一步吧,也没想好以后要怎么样。毕竟我也二十五六了,也得考虑成家和养老的事情。‌‌”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曾让三哥有奋发的动力的话,那应该是他的军人生涯。只有说到当兵的时候,他才两眼放光,滔滔不绝地说他在部队的经历。‌‌“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受不了,觉得太硬,不过我觉得还可以承受。训练真是苦,但是后来我在我们连拿了一个训练项目的单项第一,当时觉得真是再苦也值得啊!‌‌”‌‌“有一个人非常惨,怎么练也不合格,天天中午不能吃饭在太阳底下练,练完还不过就站着晒。我们看他站着都快睡着了哈哈。‌‌”‌‌“我们几个战友退伍了还互相联系,上次我骑车摔倒了有一个还专门从外省跑过来看我。‌‌”

当然,这样的经历已经是过去时了。三哥永远怀念着战友情,怀念着能够通过努力取得成功的自己,如今他只能把这些回忆就着啤酒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唉这两年也不好赚钱。都不好过噢!你二哥要结婚,家里就得先建新房,哪有那么多钱!只能先欠着,刚才材料店的店长还来催呢。他也不好过,很多店长都欠了其他人钱。我们本来是有钱还他的,但是你二伯去的那个工地倒了,这两年的10万还没拿到呢,唉。‌‌”

仔细一想,我家也欠着债,姑姑家也欠着债,舅舅家也是,怎么好像大家家里都欠着钱呢?钱似乎永远都不够用。储蓄很难,可清空存款很简单:生一场大病,结一次婚,翻建一座房子,分分钟让人返贫负债。年关年关,过年如过关,每年过年的时候就是债主上门的时候,对于欠着债的人来说这年可不好过啊。

然而借债已经是底层人家生活的常态了,各种或明或暗银行的民间的无息的高利贷的借贷将所有人联系在一起:结婚需要借钱,建房需要借钱,看病需要借钱,做小本生意需要借钱,甚至上大学也需要贷款。很多时候就算勒紧了裤腰带,钱还是不够用,所以我们这里诸如‌‌“钱会‌‌”这样的民间地下集资方式特别盛行。但是对于收入微薄的人来说,这样的链条十分脆弱,比如包工头欠二伯的工钱,二伯欠材料店的钱,店主可能还欠着钱会或者其他人的钱,包工头一跑,所有人都面临债务危机。10万,这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冷冷清清,安安静静,除夕夜就这么平淡地过了零点,喧闹的大概只有电视机里春晚的背景音。大哥不知道从哪里喝了酒回来,醉醺醺的说要看阿嬷。他摇摇晃晃站不稳,连喊好几声‌‌“阿嬷‌‌”,阿嬷只是傻笑地应着,大概知道这是她的孙子。大哥紧抱着阿嬷,一下子哭了出来,一边大哭一边喊着:‌‌“阿嬷!我的阿嬷啊······你怎么这么命苦!······让你在这里受苦,是我没出息,你的长孙没出息啊!······‌‌”

而阿嬷依旧只是傻笑着。

大哥也不容易,和大嫂在城里打拼想要立足,但是困难重重,也算是‌‌“某漂‌‌”吧。大哥曾经向我抱怨现在兼职两份工作,经常做到夜里一两点,‌‌“不知道身体还能扛多久,但总得扛下去‌‌”。除夕下午刚回来,大年初二就又需要回去工作。大哥大嫂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但迫于压力想要一个男孩,于是生了二胎。他们如今有两个孩子,日子更加艰难了。大哥是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也曾想彻底走出农村,在城市里闯荡一番,过上中产的日子。但别说实现阶层的跃升了,在城里立足就已经让他举步维艰,奋斗至今才刚刚贷款买了一套房,还没有车。沦为了‌‌“房奴‌‌”,却还当不上‌‌“车奴‌‌”,现在两个孩子的养育和读书又提上了日程。大哥肩上的担子本来就非常重,如今看到阿嬷这样,借着酒劲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

这天夜里,大哥执意留在阿嬷屋子里,趴在桌子上一直守到了天亮。

生活总是不如意的

年后这几天,天气一直不错。我想推阿嬷出来晒晒太阳,但她已经无法下床了,溃烂的疮让她坐一会儿就疼得受不了。

亲戚都散去之后,我帮忙照顾阿嬷,想趁着假期多陪陪她。她有时会喊我的名字,知道我是她的孙子,但记得我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她常常喊渴,但喝多少水都止不了渴;她常常喊疼,但简单的药膏治愈不了肿烂的疮口。阿嬷是扎根于这片土地的一棵树,一辈子都在开花吐叶;到老了,再也吐不出新叶的时候,就一天天平静地腐朽干枯下去。阿嬷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劳动妇女,她的离开甚至无法给这个世界荡起一丝涟漪。

阿嬷的年关就这样平淡的过去,仿佛沿着既定的剧本,演员众多,剧情简单。每个人事先都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台词和动作,心照不宣。一切都可以预料,从前发生过,现在发生着,将来也还会发生。

如果每次的剧情都是这样不变的话,那该是多么令人绝望。在场的每个群演和观众,以后都会成为主角,谁都没有拒绝的权利。凭什么呢?明明没有谁做错什么,可剧情还是这么烂。

明明每个人都很努力,可生活就是不尽人意。

大哥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来一支烟,就不觉得生活有那么的操蛋了。我从请客人的烟里抽出一支,掂了两下又放回去。

其实我是个禁烟主义者。

拿出打火机,干脆顺手给神龛上柱香,求菩萨保佑我家人健康、万事如意。一抬头,却看到这救苦救难慈悲为怀的菩萨正朝着我大笑——

噢,原来我还是个无神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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