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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杂记(7)

十、告密文化

告密又称告发,指向上司或有关部门检举揭发他人的隐私或言行,以博取上方青睐。在中国某些黑暗的历史时期,告密大行其道,“文革”便是其中之一。那个时候,告密有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叫“靠拢组织,向组织汇报”。多数情况是上级得到汇报后,在被害者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秘密调查,没问题则罢,有问题就整你。同事、同学、朋友、家人、亲戚等关系之间,都有可能告密或被告密。被害者轻则挨一顿批评教育,重则甚至可能断送身家性命。结果弄得人人自危,除了自己,不敢轻信任何人。笔者在干校期间,亲历的告密事件就有三起,其中两起就涉及我本人,足见当年告密有多盛行。

一件是我与汪友泉阿姨在水塘边洗衣服时的对话被人告发,前面已经说过,这里不再赘述。下面要讲的是另外两件。

一天,军宣队李指导员把母亲叫到他办公室,指着桌上的一封信说:“这是有人交上来的,你解释一下怎么回事。”母亲紧张得心怦怦跳,赶紧拿过来仔细读。原来这封信是我的一个朋友写来的,当时他在河北农村老家插队。通篇并没有任何“反动言论”,只是诉说在农村生活的孤独、苦闷心情,发发牢骚而已,诸如“干不完的活儿,叹不完的气……”李指导员质问写信的是什么人,为何要发泄对社会主义的不满。母亲赶紧解释说:“这只是个年轻人,不懂事,我一定负责批评教育……”她被吓得心惊肉跳,回到宿舍立刻查看这个人写的其他信件,结果发现那些都没什么问题,仅此一封有“消极倾向”。由此推测,告密者一定是读了所有的信,单挑这封“有问题”的上交。由于担心军宣队会继续追查,母亲找到好友聂宝璋伯伯商量对策,问是否有必要把其余那些信都交上去,以证明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什么问题。聂伯伯认为不妥,你觉得没问题,人家会拿放大镜找,说不定就找出更多的“问题”出来。不如以静制动,等这件事慢慢冷下来,在此期间千万别再出岔子了。事后我们猜测究竟是谁把信偷走上交的,估计是同宿舍某某,可又没有证据。况且,即便知道是谁,也奈何不了人家。

另一个告密事件发生在二排(政治经济学组)。陈某某有一台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这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干校的精神生活极为贫乏,有个收音机听听挺解闷儿,大家都很羡慕。一天,同在一个排的何某某向他借收音机,他痛快地答应了。第二天收音机还回,他一打开,里面传出:“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陈某某一听,这不是苏修的敌台吗?!他二话没说,捧着收音机直奔军宣队,汇报了这一重大情况。军宣队很重视,马上严厉追查,在二排召开批判会,并责令何某某写检查。他们质问何为什么要偷听敌台,何只好解释说因为生活太寂寞,才随便听听的。他因此而被狠狠整了一顿,事后一定很后悔吧?怪自己不识人,没料到陈某人会为一己之私而告发他;后悔粗心大意,还收音机之前没把调台旋钮转一下,那样的话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虽说在“文革”那个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年月,检举揭发他人“反动言行”的做法受到鼓励,甚至可能因此获利,可在中国传统观念里,告密者就是小人,为人们所不齿。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大家心中暗想:今后对陈某人可得敬而远之了,千万别让他咬一口。这一看法很多年都未改变,几十年后人们提起这件事还摇头,你说他是不是亏大了?

最近读《顾准寻思录》一书时,看到有人对顾准的《息县日记》感到大惑不解,觉得是“官方话语的复制。同为《日记》与《文集》的作者,彼此相去甚远,简直不可思议”。持这一看法的人大概不知道,在那个告密盛行的年代,夫妻为“革命”反目为仇,儿子“大义灭亲”揭发、斗争老子的事时有发生。顾准写息县日记时已挨整多年,家破人亡,对残酷斗争有切肤之痛。他在干校自始至终住集体宿舍,毫无隐私可言。在那个极“左”的环境下,连我这样一个随家长下放的少年都会被告密,更何况顾准这个右派、监管对象。他很清楚周围时时刻刻都有警惕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向军宣队告发。而他在日记本上写的任何文字,都等同于直接写在军代表的办公桌上。考虑到这一点,他不可能在日记中畅所欲言,必然有所保留,写些官方语言,使内容都能“摆到桌面上”。道理很简单:他要活下去,就得学会保护自己。因此,当我们今天读这些文字时,应当时刻不忘当时的特殊环境。

十一、在公社中学借读

刚下去时,我们这些干校子弟整天无所事事。有的孩子淘气,在外面惹是生非。经济所魏某某的儿子抓住老乡家的鹅,把翅膀绑起来扔到水塘里,差点儿把人家的鹅淹死,气得老乡到干校告状。领导很头疼,不得不认真考虑怎样安排这帮孩子。结果决定十四岁以下的到当地学校借读;十四岁以上的自己选择,要么去机务班学开拖拉机,要么到公社中学借读。我选择后者,于是跟其他十几个孩子一起去了东岳公社中学。

当地学生听说北京来的孩子要跟他们一起学习,别提多高兴了。这些农民的后代用五颜六色的纸做成彩旗,在老师的带领下,打着纸糊的小旗子夹道欢迎我们。他们兴奋地一边鼓掌,一边不断高呼:“向干校子弟学习!向干校子弟致敬!”那情景让人联想到当年北平市民欢迎解放军进城。

这是一所戴帽中学。所谓戴帽,就是在小学的基础上增设初中,有点儿类似给人戴了顶帽子,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学校比较普遍。这所学校条件很差,只有几间土坯房,围成一个不大的院子。学校没有操场,只在院子当中竖起一个自制的篮球架。作为教室的土坯房只开有门洞和窗口,却没有门板和窗扇。天暖和还好说,到了冬天就很冷。只能在窗口用块塑料薄膜挡风,可门还是大敞着,晴天的时候屋子里比外面还冷。有时上着课,农民家的猪便大模大样地走进来,在教室里转来转去。老师见怪不怪,照常讲课。

学校一下子增加了十几个学生,校长感到师资不足,要求干校支援。而干校正愁个别病残人员不好安排,于是派了两人到学校教书。一位是经济所的刘克祥,三十出头,搞经济史的,患慢性肝炎;另一位是自然科学史所的汪子春,也三十多岁,搞生物学史的,因患小儿麻痹造成腿部残疾。到公社中学后,刘老师教语文,汪老师教化学。

汪老师教的化学课当时叫“化工”,体现了“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他毕业于复旦大学生物系,研究中国古代生物学史,按说教这点儿课不在话下。可学校里没有实验室,上化学课又不能不做实验,真难为死他了。为了让学生理解所教内容,演绎各种化学反应,他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些土办法,做了几个简单的实验,如酸、碱中和等。当时流行一句豪言壮语:“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可人们似乎没想过:“创造条件”也是需要条件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学校教学经费极少,除了黑板和粉笔,几乎没有任何教具。有一阵甚至连粉笔都快用光了,老师只好用很小的粉笔头儿写字。校长为此愁得不行,不得不发动学生勤工俭学。所谓勤工俭学就是去挖半夏。这是一种茎块状中药材,学校附近没有,得走十五里路才能到有半夏的地方。那天我真想多挖一些,为学校做贡献。说来惭愧,低头忙活了几个钟头,只挖到半个拇指大的一块。当地学生比较会找,少的三五块,最多有挖到十几块的。这也难怪,那地方实在太穷了,人们都想通过挖半夏换点儿钱。收割后的庄稼地不知被人翻过多少遍,很难再找到。

当地学生很朴实,我不久就跟他们打成了一片。班上有个叫崔明兰的女同学,跟我关系特别好。明兰长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纯朴,友善。她因家庭生活困难,曾辍学几年,后来自己还是想念书,又回到学校。她比我大四岁,那年已经十九了,跟我在同一个班上课,我有时放学后带她到干校驻地玩儿。一次她见到我母亲,说起最近改了名字,叫崔艳丽,问好不好。母亲说不好,“艳丽”太俗气。你原来叫“明兰”多好啊,很清纯,为什么要改?明兰特别信服母亲,很快又把名字改了回去。

春节快到了,学校准备开个联欢会。班主任黄继斌老师听说我会拉小提琴,问能不能给大家表演个节目。我当然愿意,可问题是演出的“舞台”就是学校院子,在数九寒冬的室外,手肯定冻僵了,根本没法拉琴。黄老师问,能不能想办法克服?我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在上台前用热水泡手,使手暖和过来。他说没问题,这事交给他了。演出那天,他左手提个暖水瓶,右手拿个脸盆,一直站在“舞台侧幕”。我们密切配合,等我前面一个节目刚一开演,他马上把热水倒在盆里,边用手试水温,边催促我赶紧泡手。当报幕的人说“下一个节目:小提琴独奏《北风吹》”时,我已用毛巾擦干了手,从容地走上台。农村学生从来没见过小提琴,好奇得不得了,全场鸦雀无声。我屏住呼吸,以饱满的激情演奏着每一个小节、每一个音符,悠扬的旋律从指尖淌出。一曲奏完,同学们拼命鼓掌,我羞得涨红了脸,飞快地跑下台,连鞠躬都忘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登台演奏”,终生难忘。

当地学生跟干校子弟刚开始关系还不错,但后来逐渐有了矛盾。主要是干校子弟有优越感,认为自己是从北京来的,家长还是中央机关的,看不起农民的孩子。有人向农民子弟炫耀说:“看,我这件的确良衬衫,是我爸花十块钱买的。”还有的人嫌农村学生土,不愿意跟他们坐同桌,下课也不跟他们玩儿,这极大地伤害了农民子弟的自尊心。后来干校子弟与当地学生竟形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我对北京学生的有些做派看不惯,站在农村同学一边,绝对是个异类。

自己当年为何会那样,我想大概与母亲的潜移默化有关。她虽从未跟我讲过“人人生来平等”这类概念,可她总是平等对待所有的人,对我有很大影响。

两派学生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甚至发展到动手打架。汪子春老师感到这样下去不行,专门召集干校子弟的家长开会。他也站在农村学生一边,指出干校子弟种种行为的不当之处,要求家长严加管教。遗憾的是,他的努力没起什么作用,直到干校搬离,两派学生还是水火不相容。回想当初刚到这个学校,农民子弟是那么高兴。他们大概万万没想到,迎来的竟是一群死对头。

1971年4月4日,学部干校要从东岳搬迁到明港。临走那天,我向明兰辞行。她低头半天不语,都快哭了。突然,她抬起头来说:“你一定要等着我啊!”然后就飞快地跑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捧着用手绢儿包着的四个煮熟的鸡蛋,那鸡蛋还是热乎的。我大受感动,深知在这个贫穷的乡村,鸡蛋有多金贵。农民一般自己是舍不得吃的,指着用它们换取食盐、灯油等生活必需品。那手绢儿里包的哪里是鸡蛋,分明是她的心啊!明兰,我会永远记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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