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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杂记(5)

七、安营扎寨

学部干校面临的首要任务是解决住的问题。前文提到,经济所刚下去时,只能安排男同志住棉花仓库,女同志住公社粮管所,家属住卫生所、兽医院。我们这些人几乎占用了当地所有的公房,给人家造成了极大的不便。这些房子都是临时借的,得尽快腾出来,于是干校把基建作为头等大事来抓。

如果直接建土坯房,一时备不齐料,且过于费时费力,不现实。为了早日解决住的问题,决定基建分两步走:先建临时性住所——席棚子,然后再逐渐过渡到土坯房。

基建工作从1969年12月正式开始。当地划拨给学部干校八千亩地,人们先在大平原上选址,席棚就直接建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搭建这种简易住房无需打地基,但还是得在地上垫土、夯实。房子四周埋上木桩,作为支柱。席棚没有椽子,只有檩条。把用麻绳扎成的秫秸把搭在檩条上,外面糊一层泥,再铺上油毛毡就是屋顶了。席棚的墙也是用秫秸把做的,外面糊一层泥,最外头围上席子,故称席棚。

基建任务紧,人们大干快上。男同志负责挖坑、埋桩、和泥、抹墙;女同志打秫秸把;老弱病残搓麻绳。仅仅过了三个月,住在棉花仓库里的人就乔迁新居了。

这新搭的窝住起来特别不舒服。首先,席棚面积有限,可每个棚至少要住进二十多人,比以前更拥挤了。其次,席棚盖在泥土地上,非常潮湿,箱子不能直接摆放在地上,否则很快就会发霉,得在底下垫砖。箱子垫高了,床板也只能跟着升高,否则就无法取出床底下的箱子。结果床板离地面七十多公分,比桌子还高。这样上床就很费劲,得像体操运动员上鞍马那样,用双手使劲儿撑床板才能爬上去。坐在床上脚够不着地,大伙儿每天就是这样坐在床上开会、天天读什么的。

春天来临,人们忽然发现床底下钻出很多嫩芽。原来这块地头一年种的是大豆,收割时散落下来的豆子,此时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真是春风吹又生!席棚里没有阳光,那些豆苗都齐刷刷地朝着有光亮的方向长,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到了夏天,箱子上居然还长出了蘑菇,可见席棚里面有多潮湿。遇到阴雨天,被子潮得恨不得能攥出水来。人们进进出出,把外面的泥水带进来,屋子里的土地变成了泥地,弄得到处都是泥,真成了“滚一身泥巴”。住席棚还有一个难言之隐:厕所离住处太远,夜晚上厕所有困难,女同志只好以洗脚盆充当厕所。全宿舍的人都这么干,气味可想而知。

人们迫切希望改善居住条件,于是经济所从1970年2月开始着手建土坯房。这是一种永久性住房,东西两面山墙全部由砖砌成,房子的支柱也是用砖砌的,墙是用土坯垒的,屋顶上还铺有大瓦片儿。比起席棚,这简直就是宫殿了!可见当年干校学员真做了安营扎寨的打算。经济所建土坯房的这种规格,被后来的其他研究所纷纷仿效。

建土坯房困难重重,最难莫过于备料。木料要自己买,沙子要自己拉,土坯要自己脱,砖瓦也要自己烧……

土坯房顾名思义得有土坯。脱坯是壮劳力的活儿,特别辛苦。首先得和泥。人们学当地人的样子,往黏土堆里掺水,勇敢者脱下鞋,赤着脚在泥里面来回踩,叫踩泥,起搅拌作用。然后加进铡碎的麦秸,以提高土坯的强度。这时就不能再用脚踩了,否则麦秸会把脚划伤,只能用铁锹翻搅。加进麦秸的泥特别黏稠,搅拌起来非常吃力。脱坯的时候用一个木制的框子,把和好的泥用力甩在里面,上面抹平,再把框子取下来。等土坯晾干后,就可以当砖来用了。干校基建对土坯的需求量大得惊人。为了多出坯,七连(经济所)领导挖空心思,专门组织了脱坯比赛和脱坯大会战。顾准伯伯在日记中记录了1970年11月的那场脱坯大会战:二排(政治经济学组)用六天的时间,共脱坯一万零五百块;全连(经济所)脱坯三万五千块。

盖房用的大瓦片儿是干校学员自己用制瓦机做的。说是“机”,实际上只是一个瓦块模子,往里面填上搅拌好的水泥,上面盖一块金属板,用人力夯实。这活儿也特别累,当时同宿舍的陈长源、方留碧两位阿姨每天就干这个。晚上收工回来腰酸背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土坯房建好后,女同志先搬入。这房子住起来比席棚舒服多了,冬暖夏凉。地面是用砖铺的,雨天也用不着担心滚一身泥巴了。

经济所作为先遣队,是全学部最早来到东岳的。从1969年11月到达,总共在那里生活了一年零五个月。在此期间虽然也干了一些农活儿,如积肥、夏锄、秋收等,但主要劳动还是围绕着基建——忙着给自己和陆续下放的其他连队(研究所)修建住房。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正当人们热火朝天搞基建、立志大干两三年、把这片塘坡建成“大寨式农场”时,却突然接到搬迁命令,学部全体人员要搬到明港的一座军营集中搞运动。有的研究所房子已经盖好,还没来得及住;有的所房子刚盖了一半儿。随着一声“搬迁”,一切戛然而止。

八、劳动锻炼

干部下放,据说目的是去劳动锻炼。可何为“锻炼”?杨绛先生的看法是:“经受折磨,就叫锻炼。”

学部这帮知识分子,做学问是行家里手,可干体力活儿就不好说了。特别是他们年龄普遍偏大,体弱多病者甚多。经济所的人自嘲说:“我们是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下至三四十岁的小伙子。”其中经济史组的人年龄最大。由三位老人组成的挑粪班,平均年龄竟高达七十三岁。班长严中平下干校时已年届七十,背有些驼,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他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经济系,后赴英国留学,在中国棉纺织业史等领域的研究上颇有建树。他挑起两只沉重的粪桶,走起来颤颤巍巍、晃晃悠悠,粪水溅了一身,一副斯文扫地的样子。

当年经济所的吴敬琏、赵人伟、陈瑞铭(绰号“狗熊”)等人三十多岁,属于“小伙子”,是壮劳力,干什么活儿都得冲到前面。今天回过头想想,真是太难为他们了。

我母亲身体不好,患有高血压、心脏病。她出身书香门第,在家连地都不会扫,更别提干农活儿了。到了秋收要割麦子,这可是最苦的活儿。面对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地,愁死她了!这时狗熊叔叔挺身相救。他出身于浙江金华一个贫农家庭,50年代留学苏联,干农活儿绝对是把好手。他说:“老张,你看咱俩结成对子,一帮一、一对儿红如何?”母亲听罢乃大喜,赶紧站在他旁边。割麦子的时候大家在地头一字排开,每人割五垄。刚开始还齐头并进,很快就拉开了距离,母亲远远落在最后。她心里着急,挥镰乱砍。忽然眼睛一亮,发现前面的麦子越来越少,从五垄逐渐变成四垄、三垄、两垄,最后只剩下细细的一垄。可单割这一垄,她还是大大落后。干着干着发现麦子没了,赶紧一溜儿小跑跟上,继续割那时断时续的一垄麦。田间休息的时候,狗熊叔叔悄悄对母亲说:“这点活儿对我来说其实算不了什么,即便一个人割十垄也绝不输给别人。可都帮你割了吧,不大合适,没想到只留一垄你还是赶不上。”母亲心里别提多感激了,一个劲儿地道谢。

其实,对繁重的体力劳动感到难以承受的,绝非母亲一人。顾准伯伯在日记中也提到1970年那场麦收。他说腰实在弯不下去了,只好跪着割。可他是“阶级敌人”,没人敢帮。很难想象,当年他是如何咬着牙坚持下来的。那些日子他经常抱病参加劳动,发低烧且痰中带血。我猜测那时他大概已经有了肺癌病灶,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劳动锻炼对年纪大的人来说苦不堪言,对不那么年轻的“小伙子”来说也绝不轻松。1970年底,吴敬琏叔叔被打成“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关进牛棚。这下他跟顾准伯伯倒成了干校的另类同窗。一次,他俩一道起猪圈,吴叔叔对这个活儿估计不足,试了一下才发现,东岳的黏土与猪粪混在一起极其黏稠,根本铲不动。这时顾准伯伯走过来,看看他那瘦弱的身躯说:“你哪儿是干这种活儿的,让我来。”这份患难中难得的关爱,吴叔叔一直铭记在心。

劳动锻炼不仅苦,有时还险。一次,二排(政治经济学组)为了烧砖,要翻修当地农村废弃的旧砖窑。这种窑是向下挖的,有点儿像井。底部空间很大,一炉可以出上万块砖。基建任务紧,急需用砖。为了赶时间,头一天刚修好,里面的泥巴墙还没干,第二天就要进去抹泥。出发前排长沙吉才做动员报告。他这个人说话特别啰唆,人称“沙啰唆”,说起来没完没了。什么“大家干活儿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什么“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干活儿之前要充分做好准备工作,备砖、备料,哪一样都不能马虎……”人们倒也乐得他啰唆,这样可以晚些出工。他花了四十多分钟,才把动员报告作完。于是大家排着队朝砖窑走,刚走到跟前,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刚修好的窑塌了,惊得人们半天缓不过神儿来。事后大家说:“真得好好感谢沙排长,他这一啰唆,救了二十多条人命,要不咱们都埋在里头了!”这是干校的一大事故。当年险些丧命的人当中,就有改革开放后活跃在学界的好几位著名经济学家。

劳动锻炼苦,可知识分子却会苦中作乐。1971年元旦,学部干校开联欢会,经济所出了两个节目:一是话剧《修砖窑》,讲述二排战士如何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冒险抢修旧砖窑的故事;二是《打井号子》,表现七连战士在打井时,通过唱号子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人们一致推举狗熊叔叔写歌词,他的文笔好在经济所是有名的。头一天他点灯熬油忙乎了一晚,歌词炮制成功。演出道具是两根绑成十字的长竹竿,人们分四组站在竹竿后面,模仿打井时推着钻井机转圈儿。一人领唱,其他人跟着附和:“同志们呀,呼——嘿!加油干呐,呼——嘿!五七路呀,呼——嘿!炼红心呐,呼——嘿!……”“演员”们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头都转晕了。

今年10月我回北京,还见到了狗熊叔叔。当年那个小伙子如今已是年近八旬手拄拐杖的老人。跟他谈起杨绛先生在《干校六记》里描写了那个打井号子,说使她联想到《伏尔加船夫曲》。狗熊听了哈哈大笑说:“快别提了,人家杨绛可是外国文学研究所的,听到我写的连打油诗都不如的号子词,当然要调侃一番啦。”

劳动锻炼不仅通过文艺演出来表现,更与政治学习挂钩。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上,董辅礽叔叔作了题为“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的报告,介绍他如何在劳动中拼命干活儿。

学部干校最初的一年多,劳动非常辛苦。任务紧的时候,早上5、6点就开始干活儿,晚上9点多才收工。可渐渐习惯后,有的人感觉这种生活也不错。特别是学术水平一般者,甚至认为还是体力劳动省心。干活儿虽然辛苦,但没有写论文的压力,也没有精简机构前的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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