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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换个工作吗,有那么难吗

看微博上的大V和小朋友讲解下岗潮,回答‌‌“为什么下岗工人有手有脚为什么不换个工作‌‌”这种蠢得可爱的问题,做为一名带着两个孩子的中年妇女,我想从我的角度来回答一下:

有部非常有名的电影,叫做《肖申克的救赎》。里面有一段非常特别的情节,讲一个囚犯在监狱里关了一辈子,年纪很大了终于刑满释放。回到社会之后,根本无法生存,最后把自己给吊死了。影片中借摩根·弗里曼的话来说,这叫做‌‌“体制化‌‌”,一个人在监狱里呆了一辈子,他就被监狱体制化了,离开了监狱,他反而无所适从,不知所措,根本过不了外面的平民生活。

以前的厂矿,从住房到医院,从学校到澡堂,一家工厂就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里面你所需要的社会生活保障一应俱全,理论上一个人可以一辈子不出厂区,在里面就是他全部的生活。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突然工厂倒了,他的小世界崩塌了,你让他怎么一下子就奔向社会?你让他怎么一下子适应一切都是靠自己的生活?他连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如何运转的都一无所知,你让他怎么换份工作再来一次?要知道,他对生活的理解就是终身雇用,厂区里一切都有。这一切突然没有了,你让他怎么做?

今天更换工作,自由择业已经是社会共识。但是要知道,在20年前‌‌“跳槽‌‌”是个全社会热词,人们在讨论换工作这件事情,跳槽是一种新生事物。与此对应的,是另外一个单词:单位。30年前,一个城市人一定有对应归属的单位。如果一个人没有单位,意味着他是社会边缘人。独自活在这个社会上,没有对应的所有社会保障。有单位意味着有归属,有一个机构负责你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在那个时代里,没单位绝对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什么人才会失去单位?被开除了,被劳改了,或者彻底处于社会底层,根本没有体制化的机会。对于一个下岗工人而言,他从有单位变到没单位,是社会地位的急剧下降。单是适应这种人生巨大挫折就已经够难的了,何谈什么重整旗鼓?

在上世纪80年代,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当时市场经济刚刚起步,胆子大的人如果去做一点商业,有很大机会能发家致富。比如说南下广州去买牛仔裤、蛤蟆镜,北上东北去买羊毛衫、木材。回到本地之后,在自由市场贩卖,有一大批人在那个时候因此而致富。那么,什么叫‌‌“胆大‌‌”?胆大真正的中文意思是没有东西可以失去。所以,最早去做这些事情的人,大多都是没单位的人。也就是说,一个人没有被逼到一定份上,是不会去拥抱市场经济的我。但凡计划经济还能给他一点保障,他死活都不会去跑广州,冒查封危险,建立自己的商路和销售网。这些事情要么有家族经营经验,要么靠胆大和头脑,一个工人哪里有这些东西?

90年代,开一辆出租车都能赚得盘满钵满。北京满街都是面的,就是私人运营的面包车。问题是,一辆拉达车在那个年代价格也高得惊人,那是个夏利都要卖十几万的时代。而那时候的平均工资是多少呢?家庭人均储蓄是多少呢?当时‌‌“万元户‌‌”也是社会流行词,一家人有一万块存款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对于一个下岗工人,哪怕是开出租车,意味着也需要把亲朋好友的储蓄全部借光,还要想办法才能买到一辆车。谁能承受那么大压力,那么大风险呢?小朋友们今天的最大风险,也不过是借了小额贷买了部手机,买了个包。

小朋友又要说了,未必要买车做出租汽车司机啊,不能做点别的工作吗?简单讲两点,1、你们觉得到处都是工作,那是现在。当市场经济发生作用,刺激社会生产,造就大量产业,才会有大量的工作机会。而在下岗潮时代,市场经济才刚刚起步,哪儿有那么多私营企业,有那么多工作岗位?2、包括你们自己现在的工作,大部分不过是做文员。中国大学的任务,就是培养出了一大堆文员。文员不事生产,每天大量的工作是信息处理和管理,做商业齿轮中间的润滑剂。你让一个做了几十年生产的工作怎么去做文员的工作?他是会看报价单,还是能草拟合同?

所以,今天的生活不是一天建成的,也不是从来如此。现在看似天经地义,人人如此的生活,不会才建立起来了二三十年。对于幸运的那些人而言,出生就在一个变化之后的社会里,尘埃落定。但是,在这种幸运不应该成为鄙薄前人的原因,别人亲历过那种剧烈变化,承受了因此而来的心灵、肉体、经济上的痛苦,即便不说是充满敬意,也起码应该抱以同情。同时,也应该扪心自问,作为一名文员,真的有多大的社会竞争力?社会又需要多少文员?

链接阅读:

@罐头辰:在东北下岗工人的故事里,我曾经看到过这么一则:

铁西区很多工人家庭全家下岗,生活无着,妻子被迫去洗浴场做皮肉生意,傍晚时分,丈夫用破自行车驮她至场外,妻子入内,十几位大老爷们儿就在外面吸闷烟,午夜下班,再用车默默驮回。沈阳当地人称之‌‌“忍者神龟‌‌”。

女人走进红灯区,或者男人拿起砍刀,其实并非那个时期最惨的家庭,署名‌‌“红色回忆‌‌”的东北网友曾经回忆过他的见闻:

一户家庭夫妻下岗,生活艰辛,一日,读中学的儿子回家,说学校要开运动会,老师要求穿运动鞋。家里实在拿不出买鞋的钱,吃饭期间,妻子开始抱怨丈夫没有本事,丈夫埋头吃饭,一语不发,妻子抱怨不止,丈夫放下碗筷,默默走向阳台,一跃而下。

贾行家老师在他关于东北的文字里,更是写过让我读起来后背发凉的一段:

一对双双下岗的夫妻,想找工作但没有技能,不停到亲人家中蹭饭的他们受够了白眼,终于有一天,这个家庭的小女儿盼来了久违的一顿烧猪肉+白米饭,稚气的小脸上满是幸福

小女孩不知道的是,这顿饭里,是她的爸爸妈妈含泪放进去的老鼠药

之前写到自己家庭的下岗经历,我看到有微博认证为财经博主的网友质疑,下岗潮发生在上个世纪末,2001年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在微博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他,大概不知道在鹤岗煤矿,矿工吃不上饭,带着全家人吃老鼠药的事,就发生在2016年春节

不过我想说的不是我家庭的2001,或是鹤岗煤矿的2016,而是哈尔滨种繁殖场的工人家庭们的2009

2009年的哈尔滨,最低气温是零下32℃,种繁殖场的工人们发现,员工家属院的供暖锅炉停了

而让他们更绝望的是,买断了20年工龄的他们甚至没有拿到一分钱的安置费,而价值数十亿的国有种植场,也被评估出了资产1700多万、欠债2000多万元的负资产

同样是在2009年,一个26岁的中国女孩与加拿大Nettwerk音乐公司签约,成为该公司首位华人女歌手。

这个女孩叫曲婉婷,而贪污了3.5亿,其中包含了种繁殖场工人们一千多万安置费的,则是她的母亲张明杰

曲婉婷昨天在她微博为她的母亲呼唤‌‌“公平、公正‌‌”,而面对质疑,她在ins里说:面对一些无知的血口,一甩头Bye

曲婉婷,最公平、公正的结果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拒绝吐赃的你曾经在《最好的安排》里写过这样的歌词:我不要看到你的苍老,我不要你为我而煎熬。

我希望法律可以满足你的愿望,让你那连工人们保命钱都要贪的母亲,能在黄泉路上见见那些绝望的老人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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