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发配”老马号(6)

挨踢

就在我请探亲假获得批准、离动身还有几天的时候,一天上午,兽医到老马号给一匹小马驹打防疫针;我负责“保定”:所谓保定,是兽医术语,即把马固定住,免得它受惊吓乱踢乱蹦,马一旦惊了可是大麻烦。成年马有专门的保定架,把马牵到架子里,它想蹦跶也蹦跶不了。小马驹不用那么麻烦,只须饲养员一只手把住它的鼻梁,另一只手用力撅起它的尾巴根部、把尾巴紧压在它的背上,它就蹦跶不起来,以便兽医用特制的金属注射器给它打针。

打完针松手的时候,必须先松开压住尾巴的手,然后才能松开把住鼻梁的手,以确保人能够控制住马头,让它的头对着饲养员方向,这样才是安全的、正确的做法。我当时是头一次保定小马驹,兽医告诉了我固定的手法,却没有告诉松手的次序,这一小小疏忽,导致小马驹在我先松开把住马鼻梁的手后,把屁股调整到了正对着我的位置,说时迟那时快,没容我反应过来,小马驹已撂起蹶子,一只小蹄子一下子狠狠地踢在我的脸上!

只听“梆”的一声,我脑袋“嗡”的一下懵了;头部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却一点儿没感觉到疼痛,眼镜一下子飞了出去,一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旁边老唐见我被踢,惊呼“哎呀!赶紧,赶紧用清水冲冲!”因为她知道:破伤风杆菌就生存在腐败的马粪尿中。

我顾不上别的,第一个动作是本能地蹲到地上,用还能看见的另一只眼睛摸索着寻找着,寻找我的眼镜。

还好,眼镜在马厩旮旯找到了,沾满马粪汤子,但没被踢碎。我抓起眼镜,捂着被踢的半边脸,飞快地跑出马舍,到大木桶那里,撩起清水反复冲洗伤口。然后在众人建议下,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出老马号,向着五百米外的卫生室狂奔而去。

到了卫生室,外号于对付的于医生,一看吓了一跳,说都露出骨头的白茬了!他哆嗦着给我缝合伤口,缝了三针,弄断了一根弯月形的缝合针。

我心里这个恼火——脸上贴着纱布回京探亲,弄得跟电影里的汉奸翻译官似的。将来说不定还破了相呢!我就够倒霉的了,连他妈小马驹也敢欺负我!

人有时候很容易放大自己受的那点儿小委屈。

下午,趁着柳班长等都不在,我从大竹扫帚上抽了一根手指粗细、一米多长的竹枝条,到马厩里牵出母马,拴到另一个马厩里;留下踢我的小马驹,用竹枝条狠狠地抽打了小马驹一顿。疼得小马驹使劲低头,想往自己肚子下面躲……直到小段来干活才制止了我。

事后小段曾对我说:算你万幸,要是让大马踢到,不把你龟儿子的天灵盖子掀掉才怪!

还好,破伤风没有找上我。右脸颊上也只是留下一条一厘米长的浅沟,不注意看就像是条短短的皱纹。

老马号的牛奶当时的价格是每斤一毛钱,凭在会计那里买的奶票,虽然便宜,也算是奢侈品。奶票放在盛奶的容器里,预先摆放到站部门口内侧的架子上,到时候两个挤奶员把奶桶从老马号抬来,将已经煮沸过的、当天挤的鲜奶逐一分盛给各个订奶户。奶票还是我当文书时刻钢板印制的,上面盖有会计的私章。我记得我的女儿在北大荒长到一岁,因为母奶足,没有喝过牛奶。

冬牧

北大荒每年十月中旬至来年三月中旬是长达六个月的冬季,春夏秋三季只是匆匆过客;主人严寒,不是隐藏在麦海绿浪和玉米青纱帐里,就是躲在地下一米深的永冻层里,到了冬季,才露出零下三十多度的本相。

冬天,晴朗无风的时候,蓝天、红日、白云仿佛都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河冰冻得发脆、空气冷得麻嘴。由于积雪的映衬,大自然的光照度增强,远近景物历历在目,遥远的地平线上偶尔可见排成一字队列的野鸡,拖着长尾,后边踩着前边的脚印在行进……

到了狂风暴雪肆虐的日子,天地混沌,万物迷茫,一切都暂时归于“大烟炮”的“一元化领导”之下了。

耳边只听呼啸的风声,淹没了一切天籁,包括平常电线发出的“嗡嗡”声。

在一片白茫茫中,只见与我放牧路线平行的公路上,由于汽车的碾压,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壳,狂风组练起千万条银蛇在冰壳上朝着同一方向疾速蜿蜒游动,像冰冷的白火焰灼烧着大地。我曾见过一辆卡车,在这样的公路上瞬间凭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原来朝北行驶突然变成头朝南了——估计是踩了一脚刹车,路面又光滑又坑洼不平,导致它做了个“后外点冰半周跳”的高难度动作……

白火焰的灰烬覆盖了一切,人们称之为积雪……

巨大到无边的冰雪世界中,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踽踽独行……

牛马们出牧时很不情愿地、慢吞吞地顺着风向往前走,一说回去,就都小跑着往回赶,哪怕是再破烂的牛圈,毕竟是它们的家啊!

我渐渐觉得,冬季放牧,牛马没有什么可吃的,纯粹是走形式。

零下三十度,再加之以白毛风,大烟炮,真是风刀雪剑,狂风卷着雪粒像砂纸一样,把斜拉着电线杆的铁丝都打磨得锃亮;裸露的脸上、尤其是鼻尖很容易被冻得皮肤发白,那就是细胞里的水分结冰了,要马上用手套捂住,即使手套冰冷,结满白霜,也没关系,能挡住寒风,就会渐渐缓过来,不然就会生冻疮。

冻伤和烧伤、烫伤的痛感其实是一样的。

我仅凭公家发的棉袄和家里寄给我的栽绒帽子御寒,侧着脑袋,躲避着风头,身体尽力缩成一团,蜷缩在6542背上,感觉就像没穿衣服一样。马的身上也覆盖着一层雪粉、唇髭上、睫毛上挂满呼气结成的冰晶。想必我和它一个样儿,放牧几个小时,回来全身都冻僵了。说是茕茕孑立,并不确切,根本不能站立,只能在狂风的裹挟下蹒跚而行;说是形影相吊,影子早被弥天雪阵吞没了,只成了形影相离……

我曾在诗里写过这样的豪言壮语:“暴风雨袭来/凭青春烈火烘干衣裳”,现在抵御严寒的也只剩下年轻的生命了……然而经历了六个月的冬牧,体力还是不知不觉地下降了,到了1975年的十月,终于被疾病击倒。

到了春天化冻时节,我赫然看见一个翻毛羊皮大氅扔在休息室的炕上,它这才使我意识到,原来冬天放牧是有这样的劳保待遇的,也令我醒悟到柳班长对我的真实态度——明摆着“就不让你穿”嘛!不过我转念一想,脏了吧唧的,说不定长满了虱子跳蚤呢,不穿更好!不穿不是也过来了吗!

我感到不解的是:

冬牧既然完全没有意义,甚至是有害,为什么还要做?我当时并不知道“秋肥冬瘦春死”这个北大荒俗谚,但我亲历了一次完整的冬牧,见到牛犊们一个个死掉。另外,到了开春,陆续死亡的牛犊都弄到哪儿去了?埋了,还是柳班长偷偷拿回家煮着吃了?第三,我在老马号待了一年多,从来如同粗使丫头一样,连给牛马们投喂精料都无权与闻,这里面又有什么“猫腻”?

我发现,牛犊子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牛犊子不能没有,只有产下牛犊子,母牛才分泌乳汁,而且还要有一段时间牛犊子跟在母牛身边,刺激母牛产奶,之后牛犊子们就没有价值了,它们被十几头关在一个圈里,被剥夺了喝母奶的权利;每天喂一点精料,还被几头稍大的牛犊霸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的吃完。我曾看见挤奶员把洗涮奶桶的水拿给小牛犊喝、饿坏了的牛犊们把脑袋挤进水桶里那种拼命的惨状……

就在1974年,一位分管农业的副总理写了一封给全国农场生产队长的信,号召“大养其牛”,说是活牛运到香港,每斤毛重即可卖四毛七分钱,有利无害,何乐不为?我偶然见到这封信,就向班排长建议重视养牛,说咱们畜牧排重马轻牛,与其活活饿死,不如喂大运到香港卖钱……不料养了多年大洋马的排长眼珠子一瞪吼道:我就是重马轻牛!你才养了几天马?黄嘴牙子还没褪,就敢教训我!管好你自己那二斤半(指脑袋)吧!我顿时被噎了回去。

后来我想,我这人好管闲事,多次给领导提过建议,如1969年广播电台介绍叶洪海利用闲置的水泥涵管搞发酵饲料的事迹(其实就是青贮饲料),我还给电台写信,人家还真的寄来了材料;我把材料上交领导,过了一段时间,只见猪号的空地上乱扔着一些水泥涵管,发酵饲料的事却再无人提起。

不管客观原因如何,自我反省一下,就是因为我当时并不懂得应当怎样巧妙、生动地、有理有据地说服领导、让对方接受自己的建议,而是简单地浅尝辄止,提一下就完了;而且并不具备生产经营、经济管理方面的基本知识,“管闲事”不仅“管不到点儿上”,反而令领导觉得“就你什么都懂!”“看不起领导”……

我当饲养员一年半多时间里,只干三种活儿:起圈、打夜班、放牧;给牛马喂精料是不让我参与的。

马舍有一个隔间,放着一台粉碎机,是粉碎豆饼用的,里面也锁着豆饼、大麦、麦麸子(小麦的)及骨粉、咸盐什么的,我从未进去过。

豆饼是团部加工厂榨油后的副产品,圆饼状,厚两三厘米,有洗脸盆那么大,重约十几斤,轧制得很硬实,有一股炒熟花生的香味。我大致知道,要依配方、按比例,把泡发的碎豆饼和大麦(亦须粉碎)、麦麸子、骨粉、咸盐,加少量水拌和,是为精料;投喂给牛马们,定量多少我不清楚,大概役马比种马少,牛更少些。

有一次,我无意中碰见挤奶员小张正把粉碎了的干豆饼一把一把地装进上衣兜里,看见我,若无其事地按着鼓鼓囊囊的衣兜走了。

多年后我问起老高,他坦言,小高小张偷拿豆饼是一贯的。

挤奶员一贯往家拿豆饼,不知道这与牛犊们的死亡有无关联?

我看到老马号的饲料间又乱又脏,玻璃都是破碎的,到处落满了粉尘,就想,粉尘最容易引起火灾,向柳班长提出,他却不在意。

据说后来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马号果然失了一次大火,而且从此老马号就衰落了。到本世纪初的2004年、2006年我两次重返种畜站时,居然一匹马、一挂马车也没有了,老马号的旧址一片绿草如茵,只有一个大坑,塞满了破木头之类,提示这里是一口枯井……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