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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配”老马号(4)

检温

老马号的夜班仅需一个人,而且必须是男的。

我想是老马号地处偏僻,又无任何遮拦,而且夜班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孤身一个女人很不安全。虽然夜班有很多活儿要干:喂马(喂草料)、饮马,打水(开动卷扬机从机井里提水)、挑水(基本上每匹马要喝掉半桶水,这就需要挑十几担水)。这些活儿,一个男人干也足够了,

常言说“马无夜草不肥”,所以夜里要让它们吃到足够的草料。现在草料不用两个饲养员一架铡刀,一下一下地铡了,新马号那边有铡草机,铡好的干草堆到了房顶高,需要饲草时,我们只需赶着马车或牛车去拉就行了。

夜班除了上述惯常的工作之外,与众不同的是,还要检温。

检温,就是给马测量体温。好像是从新马号传过来的洋派做法,咱们中国的喂马哪有这一说。

马是一种很温顺的动物,起圈的时候,留在圈里的马,蹄子踩在草料或马粪上,你轻轻碰碰马腿,说“抬抬,抬抬!”它会很听话地抬起腿来。

但马也会记仇。

我在别的排劳动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讲的就是从苏联引进的大洋马。

某个饲养员因为马儿不听使唤,把那匹马狠狠鞭打了一顿,马肚子上面都是一道道凸起的鞭痕。随后又把那匹马关在圈里好几天,不让它出牧。几天之后,以为风平浪静,就把它放出来了。那马刚一获得自由,在场院里跑了半圈,就径直奔着那位打它的饲养员去了,到了跟前,一口叼住饲养员的肩膀,一仰头就把他叼离了地面,随后叼着他就跑进马号后面的树林子。众人一看不对,马上呼喊起来,有人抄起叉子、铁锹,有人拿着鞭子,就追了过去。

进了树林子,远远就看见那马低着头,对躺在地上的饲养员又咬又啃,两个前蹄不停地踩踏,饲养员蜷缩成一团,两只胳膊紧紧地护着头脸。众人上前赶走了马,才把那人救下。还好,头部脸部只是有点儿擦伤,胳膊有几处啃破了皮,肩部脱臼、肋骨断了两根。如果不是救援及时,那人恐怕有生命危险。后来那个饲养员死活不愿意在马号工作,坚持要求调出去,换了别的工种。所有的饲养员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严重鞭打马儿的事情。

但这件事特指的是大洋马,对那些老实的杂交二代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一次检温,对于我真可以说是惊心动魄。

柳班长当晚就叫我打夜班。这可以理解,因为老马号长期缺人手,男的只有柳班长和小段,而检温必得两个人协同进行。所以他们俩一直是白班干完了又接着干夜班,得不到休息。

晚上十点,小段过来和我检温,检完了他再回去睡觉。

给马测体温,须一人进入马厩里,贴着马屁股、一匹一匹地撩起马尾巴,轻轻地把体温计插进马肛门;过一会儿再取出来。十根体温计分成两组,五个一组,竖放在一个蒙着纱布的小铁罐里,内有酒精;每根体温计都拴着一节细绳,上面系着一个小金属夹子,为的是插进去之后,把夹子夹在马尾巴的根部,以防体温计脱落。先检五匹马,再检五匹马,循环往复,依次取出先检的五个体温计,对照马的名字报出读数,马厩外的那个人就在专门的表格纸上记录下来,然后把体温计水银柱甩下来。所以是一项每天必须做的、繁琐且细致的工作。

第一次检温,小段坚持让我负责插体温表,他一口的四川话:早晚都得干,没得拖!并一再劝告说:没事儿!没事儿!外人不晓得,其实根本没得一点点事儿!

我站在马厩外,紧张害怕得不行。心跳加快、手心出汗。心想这马要是撂起蹶子来,我非一命呜呼不可!越是这么想,也就越是不敢、也无法抬起手来。小段看看开导了半天,我实在是不行,也不耐烦了,他钻进马厩,熟练地给五匹马插了体温表,示范给我看。我看马儿们确实没有什么反应,照常吃草,至多甩甩尾巴,像是驱赶讨厌的蚊蝇,只得硬着头皮学着干。

昏黄的灯光下,我鼓起勇气,低头钻过栏杆,踩进马厩那稀糊糊的粪尿汤子里,要是在平常时候,那股强烈的阿摩尼亚味儿就足以把人熏一跟头了,可是现在哪儿还顾得上那些!面对着近在咫尺、与我个头一般高的马屁股,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战战兢兢地抓住第一匹马的尾巴,撩了起来……

也怪!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世界还是老样子,马儿们斜着瞥了我一眼,就管自悠闲地咀嚼草料去了。

我的心跳慢慢回复平静,就一匹一匹马地照葫芦画瓢地干下去了。说是这么说,其实具体操作时,还有许多细节是有窍门的,比如站在马屁股后面,可以轻轻拍拍它,意思是告诉它“我来了”。撩马尾巴时动作也要轻柔,体温计不要直对着马肛门往里插,要先轻轻地贴住马肛门边的皮肤,慢慢斜着滑过去,实际上是让马也有一个心理准备。偶尔也会有点儿小小的意外:不是正好马儿要排气(放屁),就是赶上马儿扑啦啦地屙出一堆马粪蛋儿来。此时人紧贴在马屁股后面,人后面就是马厩的墙,没处藏没处躲的,只好把脸扭向一边,憋口气忍着。

大洋马金贵,每天检温以预防疾病是必要的,这些拉车的役马有必要走那个形式吗?后来我明白了,老马号何以什么都可以比新马号差,唯独检温要坚持比照着新马号做,实际上是为了保护那批大洋马。防止这边役马发生疫情,传播到新马号去。

检温关键是要克服心理障碍。后来熟悉了、习惯了,才知道,其实马们早都习以为常了,我的紧张害怕、手心出汗,其实都是自己把自己吓的。

干完了马厩里的活儿,该打水了。打水是在老马号马舍外,露天的一个高高的、原木搭就的井架旁。

清冷的月光照着老马号外面的天地,也洒满无边无际的荒原;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遗世而独立”。满月用独眼巨人的那只石眼,冷冷地睥睨着我,虽然是患了老年白内障,却令人感到更加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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