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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配”老马号(3)

柳班长

老马号的头头是柳班长。

柳班长那年四十多岁,1926年生,河南范县人,看着却像五十开外的人,一张黄褐色无表情的瘦脸上是一双三角眼,下巴上的焦黄胡子稀稀拉拉;穿一件黑色对襟薄棉袄,袖口和底边都磨破了,露出发黄的旧棉絮。

他对全班的饲养员说:郭小林也是老同志了,从今天起到咱们班上干活。接着吩咐道:干活吧!

先是起圈,马儿们多数套车走了,没出车的也都赶出去了,要把二三十匹马一夜排的粪便和弄脏的草料清理出去。

刚清理完,柳班长发话:郭小林去放牧!

我感到挺意外的。今天,上班第一天,就让我放牧!这放牧,意味着要骑马。我可还从来没有骑过马!

我小心眼地计较的是,1968年来的知青到新马号培训学习了好几个月才让他们骑马,怎么我初来乍到,就赶鸭子上架呢?

柳班长是“老铁兵”,即最早转业来到北大荒的铁道兵,他们才是真正的拓荒者。1956年朝鲜战争结束第三年,铁道兵部队十余个师的战士回到国内,集体转业开赴三江平原。当时创建的农场皆以铁道兵原番号命名,什么八五零一、八五零二……八五零九、五九七等等。尔后,陆续来的是1958年的“十万转业官兵”和1959年招募的山东、河南、河北等地农民,再后才是据说多达四十万的知青。

“老铁兵”与“十万转业官兵”的区别在于:前者比后者早两年;前者多数是士兵,后者多数是军官。既然是士兵,多数就没有什么文化,而且相当一部分人因为长期在山区挖隧道,就患了矽肺病。

柳班长不是风钻手,幸免于矽肺病。他到北大荒一直是当饲养员。我到北大荒时,站里只有三两匹蒙古球子,一栋无人居住的废弃草房当马厩。就他一个人喂着,晚上就睡在马厩里;之前他还喂过猪。1968年四营畜牧队并入种畜站,设立了新马号和老马号,他当上了老马号的班长。

我来之前,柳班长手下仅有五个人,男的只有他和一个叫小段的四川青年,女的有两个家属工是挤奶员高××和张××,她们主要工作是早晨三四点钟来挤奶,顺带喂喂牛、清理牛圈;其它的活儿,比划两下,早早回家去了。还有一个女的家属工叫唐××,是王医生的妻子。她似乎受到格外照顾,是班里的特殊人物。王医生因为曾在国民党军队中当过医务兵,所以文革中被撵出卫生所,到农业排干活。

长期以来,夜班全靠柳班长和小段——老马号特点是白天活儿不多,夜班才是重头戏。

到老马号之前,我对柳班长知之甚少,只有两件事:

一是1964年9月6日,我到种畜站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听人们议论纷纷,说是昨夜马厩(不是现在的老马号)遭了狼了。我们跟着人群跑去看热闹,位于住区边缘的破草房马厩,北墙原有的破洞可容人进出,墙外一人高的荒草被凌乱地踏倒一片,赫然可见寸断的带血肋骨遗留,踏倒的荒草逶迤地向北边小树林子隐去。人们告诉我们这些新来的人,昨晚半夜,闯进来几只狼,拖走了一匹半大的小马驹。

当时的饲养员正是柳班长(那时还不是班长,姑且称他老柳),就睡在马厩里,凶猛扑杀与激烈挣扎近在咫尺,他从梦中惊醒,吓得半死,躲在蚊帐中一动也不敢动……

狼害发生之后,人们才想起有老柳这么个人,有人说,如果……似有埋怨老柳,嫌他胆小怯懦的意思。

我倒觉得,不能要求人人都是勇敢保护国家财产的英雄,事发突然,换作我也是不敢上前的:本能地感到害怕,也无可厚非。

一时引为人们谈资的是,老柳过去养猪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老场部养着一些猪,用于逢年过节或生产大会战时改善伙食。饲养员一共两人,一个是老柳,一个是家属工林莲变。

林莲变是个朝鲜族妇女,是老铁兵李春青的妻子。那年也有四十多岁了。年轻时她可是很漂亮的,瓜子脸上总带着笑意,据说也很风流,前任领导刘大麻子甚至把她接到家里住过一段,后来徐娘半老,嫁给了老李。而老柳的妻子身体不好,病病殃殃的,也不上班,长期在家养病。

那时由于刘大麻子腐化堕落,乱搞男女关系,带坏了老场部地区的风气,虽然上级严肃处理了刘大麻子:开除党籍、撤职,调到别的单位去了,但男女关系问题在职工中还是时有发生。

总与林莲变独处,老柳就有点儿心猿意马,他向林莲变求欢,心说你本来就不是正经女人,还叫刘大麻子搞过。林莲变觉得和老柳硬顶不行,就假意应允,但提出条件要老柳给她二百块钱,趁着老柳犹豫,抽身逃脱,并向领导告发说老柳想强奸她。

老柳想占便宜,结果是竹篮打水,名声还搞臭了。

那时候人们没有同情心,冷漠算是比较好的态度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看热闹。如鲁迅先生指出的,人们感兴趣的是“脐下三寸”。

其实,在一些腐化堕落的基层掌权者性放纵的同时,却普遍存在着无权的弱势群体的性饥渴,那些贫穷的老光棍或因为打仗耽误了时间,娶不起媳妇。

老李与林莲变结婚时已四十多岁,所以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老李在这次婚姻之前就被骗婚过。那是他刚转业北大荒不久,他带着积攒的钱,回老家想讨个老婆。经人撮合,一个年轻女人收了彩礼、同意嫁给他。他带着女方坐上火车,准备回农场结婚。女方说你带着钱我不放心,让我帮你拿着吧!老李就把办婚礼以及置家用的三百多块钱交给了女方。过了几站地,女方说去解手,竟趁机下车跑了。老李左等右等不见女方,才知被骗。他下车追到女方家中,女子早躲了出去。几次三番追讨不得,诉至当地政府也是说没有证据,推诿不管。

我到北大荒的第二年,即1965年,老李把我邀到家中,为我杀了一只大鹅,炖了一大锅,请我帮他给家乡有关部门写申诉信,继续追讨这笔钱。因为公家的伙食缺少油水,我觉得老李炖的鹅肉格外好吃。

我那是第一次帮老职工写信,我很认真地听了老李的讲述,以我当时初中生的写作水平为他写了信。不过后来究竟能否取得效果,就不知道了。

我到老马号上班之前,曾去柳班长家给他送了一双新的高统雨靴,以为可以讨好柳班长。这种最为笨拙的送礼方式,当然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是老兵,当然知道我从文书岗位上下来、到老马号干活的意义。

我到了他家,他的病老婆正在灶屋地下剁猪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好闻的味儿。他面无表情、也不说话、手也不抬,我只好把高统雨靴放在门旁。

后来渐渐知道了,他待人很冷淡,对牛马也是如此。挤奶员曾说起过,有一次他曾把一头公牛惹毛了,那公牛把他顶得在地上滚,直到他滚到一条浅沟里,牛犄角顶不着了才罢休。

柳班长2015年去世,活了八十九岁,这在北大荒人中堪称长寿,因为我所知道的种畜站老职工中,死亡的人多数没有超过七十岁(不包括非正常死亡)。

我呆立在场院上,不知该干什么。

柳班长指示小段:让他骑6542!赶紧把马归拢起来!

小段是个矮个子四川小伙儿,瘦瘦的,叫段佐清,十八九岁的样子,看着还像个孩子,却已经在老马号干了好几年了。他是老铁兵李××的内弟,从家乡投奔姐夫来的,在北大荒属于最低一等的人,被称为“盲流”。

6542是一匹乘骑用的杂交二代母马的名字,黑色,体型和它的父本奥尔洛夫一样修长紧凑,只不过小了一号;性格温顺,老马号专门用来放牧的。看它的名字就知道它是1965年生的,在谱系中排第42号;已经九岁口,是匹老马了。下文提到的6914是它的儿子,骟了,现如今五岁。

小段看我是个“棒槌”,是真不知道从何做起,不像是装的。就放下手中的四股叉、拉着我进了马舍,到一个马厩迅速牵出一匹黑马。出了马舍,到场院的牲口棚里,他将缰绳交给我,转身抱出一套马鞍鞯,先给马背上铺一个毡垫,再把带着厚垫子的马鞍放在上面,把马肚带从马腹部下面兜住,系紧了,把马鞍牢牢地固定在马背上。

我看着他做完这些。因为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是第一次,要从头学起。虽然已在北大荒干了十年农活儿,十八般武艺学了十七般,可当饲养员还是“大姑娘坐轿”。马牛都是“大牲口”,以前从没有机会接触,所以一进马号,一切的一切都是新鲜的、生疏的。

柳班长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儿!牲口都跑了!

小段刚才麻利地帮我备好了鞍鞯,一直在等我上马。

骑马?我哪儿会呀!以前从来没有骑过马!可柳班长哪管这些,看到我在马跟前犹豫不决,他跑过来,喊道:快骑上去!快点儿!

我笨拙地抬起左脚认鐙,可马是活的,而且它也知道我是生手,有些不耐烦地喷着鼻子,后腿挪动了几下。

上马要几个连续动作一气呵成,左手不仅要握着缰绳,还要抓住马鞍的前沿;同时,左脚踩住马镫、左腿及双手同时用力,身体向上腾起、转身、高抬右腿跨过马背,瞬间完成上马动作。若稍有犹豫,马就感觉出你是生手,它就会反感、不配合。

我慌乱地试了几次,不是脚从马镫里脱落,就是因为马的移动、掌握不好重心,总也上不去。情急之下,小段托着我的右脚,把我掫上了马。

6542没等我坐稳,急不可耐地就起步跑开了,我猛地向后一仰,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幸亏我抓住了缰绳。耳边只听小段在喊“抓紧缰绳!”,马儿已窜出十米开外,一转眼跑上与公路平行的乡间机耕道,我扯动缰绳它根本不理睬,因为我像一截木桩一样,立在马背上一顿一顿地向下撞击着马背,而不是像骑手随着马的步伐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把全身重量放在马镫上。因此生手骑马,由于全身重量生硬地、直接地冲击马背上的几个部位,往往一趟下来,就能把马背的皮肤生生磨破,露出红肉、渗出血丝,行话称“打背”。你想啊,那该是多么地疼痛!而且,由于马身上很脏,伤口特别容易感染,一旦磨破,几个月都难以愈合。马儿是最怕打背的,若不幸打了背,它是很不情愿再让人骑的,非骑不可,备鞍时,它的背部肌肉抖动着、哆嗦着,马头不停地甩着、频频回头看着受伤的马背,表示无言的愤怒……

马也有马的智慧,它看你是生手,就不愿意让你骑,或者说是看不起你。跑着跑着,会忽然左躲右闪,畜牧人称之为“摆道”,甚至故意紧挨着路边的电线杆跑,想把人蹭掉;往往使骑手的膝盖撞到电线杆。我的右膝盖就曾这样被撞肿过。

后来是小段赶紧骑上6914追上我,牵着6542回来的,因为我不会让马调头,“喔、吁、驾”这些口令不会运用,拉缰绳它也不听。

经历过“摆道”、“打背”等等波折,我终于能自如地驾驭6542了。我渐渐与它建立了一定的感情;在场院里,我只要远远地叫一声“6542”,它即使没戴笼头,也会主动走到我跟前来。

后来骑马久了,我甚至编出一个谜语来:“常挂在腰间、总踩在脚下——打一生产工具”。这个谜语吊诡之处在于谜语的本体做了偷换,什么东西挂在谁的腰间、踩在谁的脚下?这个“谁”不是一个,而是两种,即人和马。但如果说得直白,成为“常挂在马腰间、总踩在人脚下”那就不成其为谜语了,而谜语的趣味也正在于此。

白天,六七挂大车,每车三匹马都出车了,它们辛苦忙活一天,晚上回来,全靠夜里喂好饮好,二天早上才能精气神十足地去拉车。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得承认,种畜站的大车队出去,外人没有不夸这些马膘肥体壮的,一个个毛色光溜,眼神清亮,堪比唐朝的昭陵六骏了。

骑马的事有惊无险地过去,还不算完,第一天白班快要结束时,柳班长又发话了:今晚郭小林打夜班!

打夜班就打呗,没啥。我到北大荒十年了,经常打夜班,白班夜班连轴转也没事儿。

可这次遇上新问题:检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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