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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配”老马号(2)

朱站长

朱站长,辽宁开原人,1974年时四十岁出头,一米七五的个子,眼睛大,因常吸烟而眯着;长得还是挺精神的。

他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毕业于“国立完全小学”,后在国民党军队中当兵,在辽沈战役中成为“解放”战士,当过连队文化教员。参加过朝鲜战争。归国后分配到陕西汉阴县公安局工作,听说老战友们都转业到北大荒,他也转调过来。1962年前后,因种畜站的前身老场部地区的领导犯错误被撤职,他被派来担任领导。

他这个人很聪明,也有能力。但那时候讲“突出政治”、学习领袖著作,我1964年9月、十七岁到北大荒时,心理很不成熟,自然而然地就把朱站长当作父亲一样对待。我每周交一份思想汇报,把日记、书信都拿给他看。有空就往他家跑。还公开说:在种畜站只佩服朱站长和某干事。这就把一批副职干部都得罪了。朱站长就说我是“撅嘴骡子卖了驴价钱——吃亏吃在嘴上”。

还真是“现世报”——1965年底,因为我在当时东北农垦总局机关报上发表了几首小诗,更由于有个诗人父亲的缘故,《东北农垦报》给种畜站发来了商调函,欲调我去报社工作。朱站长正在外面参加“社教”运动,我站的其他领导就给报社回复说“郭小林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还没有改造好,我们推荐另一名表现好的知青去报社”云云。果真那个知青就调去总局机关,当了干部。

朱站长起初并不“待见”我,站里如此处置,他也是知道的。

我因此对站领导产生怨恨情绪,认为他们对我有成见,不看我的积极面,专门盯着我的毛病……

其实我如果真的刚到北大荒一年就调去总局那样的大机关,我的性格缺陷、幼稚、浅薄等等,必然导致我栽更大的跟头——1974年在省出版社的表现就是证明。

我在青年班时,有个外号叫“董大晃”的青年操着一口范县口音开玩笑说:“你爹叫个郭小川儿,你叫个郭小林儿,这不乱了辈儿啦?成了哥俩啦!”父亲是我心中最崇拜的人,我觉得受了极大侮辱,却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从容应对,只有涨红了脸干生气。平时交谈又总爱表现自己比别人懂得多,看不起人。结果,在半年试用期满后,同来的几名知青都顺利晋级为农工一级,月工资由25元升到32元,我却因“群众关系”问题只提半级,为“下线一级”,月工资调为28元。钱虽不多,事关评价,还是使我很没面子。

我当时忽略了一点,其实站领导把我从文书岗位“拿下”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1968年我就被站领导暗中定为“内控人员”,可以使用,但不能重用、更不能提拔。我却一直没当回事,还总觉得自己“怪不错的”——在兵团(东北农垦总局1968年改制为兵团)的机关报上发点儿诗、经常被上级单位找去参加个“业余创作学习班”什么的;这次去省里借调,心里就难免有“你们有谁能借调到省里”的小得意,把我在站里、在群众中的恶评给忘在脑后了。

文革初期,边陲的消息滞后,我们那里是大约1966年8月份了,才见到《十六条》的报纸。我们几个知青拿着报纸,兴奋万分地、挨家挨户走进老职工的草房里“宣讲”《十六条》,却发现老职工们反应冷淡、态度漠然。这就使我产生一个很片面的判断:他们不积极响应党的号召,都很“愚昧”;站领导也“很不得力”,于是几个激进的知青在曾划为右派的气象站技术员的带领下,成立了一个只有十二个人的少数派组织,自诩为最革命、最积极,“一蒿打翻一船人”,把全站几百名群众都斥为“赶浪头、走过场”的保守派。不用说,得罪了广大群众。而十年实践证明,群众的消极态度是对的,是经历多次运动给他们的经验教训。

我们那个组织攻击多数派群众的大字报基本是我起草的,因此到了1968年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多数派把我们打成反革命组织,我作为“黑笔杆子”被抓进“临时监狱”——托儿所。虽说不久即“获释”,却被掌权的站领导班子内定为“内控人员”。

文革开始前,朱站长作为种畜站的“最高领导人”——集站长、指导员和党支部书记于一身,曾志得意满地对人说“我现在既是站长,又是指导员,我说了算!”却忽视自己刚调来不久,立足未稳;他不去和那些在此地工作多年的副职干部们搞好团结,而是自命不凡、看不起他们,又好出风头——在晒场干活休息时间,总爱找青年职工摔跤,还要让人抱后腰,相当于下棋的“让子”。

不料文革初,他却被那些副职干部“摽起膀子”“摔倒”了——借口他曾是国民党军队的上士(实际上是下士,夸大是文革惯例)的“历史问题”,又有在朝鲜战场搞女人的“作风问题”的传闻,轻易就把他“罢官、夺权”。

我所在的少数派也同意打倒他。但我觉得朱站长虽然有毛病,但还够不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个观点来自我父亲等人。1967年夏,我们那个只有12个人的“组织”拟派人去内地调查朱站长的材料,苦于没有经费,我自作主张地提出让我的父母出钱垫支,这任务自然落在我身上。

我回到北京,见到分别三年的父母,他们虽然处境艰危,却暂时未被关入牛棚;等我外调回来,父亲已被抓进位于现在的商务印书馆(当时是全国文联)地下室,与臧克家、冯牧、李季、严文井等20余“牛鬼蛇神”“同聚一窟”了。

当时我请教父亲和他的好友贺敬之,朱站长算不算“走资派”,他们根据《十六条》规定的“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县以上的领导干部”,一致认为,种畜站只是连级单位,其领导者即使有错误也是执行者,够不上“走资派”。

在一次我们“组织”召开的批斗会上,一个拖拉机手打了朱站长一个耳光,我忙劝阻说:咱们不搞武斗。加上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我和朱站长都被关进托儿所,一块干最脏最重的活,他逐渐扭转了对我的看法。

所以到他1972年恢复职务之后,他就痛感没有自己班底的难处,着手选人,他把我看作是他的人。

为了解决我长期入不了团的难题,他还以党支部书记身份到团支部去为我“说项”:“团组织的大门应该是敞开的,郭小林是有很多毛病,但他大的方面、他的主流还是好的嘛!”由于左派们的抵制,我直到满25周岁仍然未能入团。

朱站长在领导班子里说我有文字能力,虽未能入团却不泄气,又在积极申请入党;还搬出一位副职干部的话说是“咱们单位不用郭小林,别的单位就会把他挖走”,终于在1973年说服其他站领导,同意我担任文书工作。

如前所述,文书干了一年,我被借调,这时“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波及兵团,种畜站左派早就对朱站长复出不满,正好借此机会,攻击他“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大搞复辟”,不用说,这“逸民”就是我了。

朱站长前几年深深尝到了失去权力的滋味,他绝不肯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他在支部会上检讨了自己的右倾思想,表示“一定要把印把子牢牢掌握在革命左派手里,坚决解除郭小林的文书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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