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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一个“毛主席万岁”

多年了,这一直就是一个传说。

六十年代文革中间,我们高中同学就传说过,说我们的某某老师,或者校工的一件趣事。正是全国上下表现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崇拜、无限忠诚、无限信仰的热潮中,跳忠字舞、唱忠字歌、画忠字图,不一而足。他当然不甘落后,怎样表现自己的“无限忠心”呢?七亿人开动脑筋,已经穷尽了所有可能。好像一切招数都用尽了。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想出了一个绝招。自家宿舍门前有一小块地,历来种点黄瓜西红柿什么的。入秋这一天,他突发奇想,种小麦,撒种时按照横竖撇捺勾下种,种成“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以他的想像,门前有一个毛主席万岁的美丽图案,整天上班下班看着毛主席万岁,祝告毛主席万岁,也是向毛主席表忠心。种地能种出个毛主席万岁,谁对毛主席还能忠心到这个程度?肯定是全国独一份。种出毛主席万岁的图案,看我的新创造!保证轰动四方。

他按照自家的想法下种,不久麦苗出土,黄土地,嫩绿的青苗,油汪汪的一行一行,正行斜行交叉,组成五个大字。同事们都来参观这一处别出心裁的创意。这一块园地,给单位露足了脸,远近都知道这里有一家出奇制胜的妙招,对毛主席,那叫一个忠。

他很得意。不过这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当麦苗长到一拃高,要锄地,本来也没有什么,中耕除草,一年要好几遍。可是这会儿抡起明晃晃的锄头在毛主席头上划来划去,他感到了大不敬。要除虫了,喷雾器杀虫剂在毛主席脸上喷射,毛主席身上还能长害虫吗?浇水倒还无妨,可是这一带浇水有个习惯,一般都会随水灌茅粪。屎呀尿呀撒得毛主席一头一脸。一想起这些,得意就变成了心惊胆战。这个时候,单位已经有人开始注意这个问题,他在这块田地的一举一动已经遭到敏感的关注。他暗暗叫苦,知道这五个字的庄稼没法做务了。当然,最后迫使他停工的是第二年麦子秀了穗。一想到收割时要挥动镰刀,斩断身子,要收要碾,打碎头脑,吃了种子,他就害怕得手脚颤抖。这一块地把他逼得就要发了疯。他不敢管,谁也不敢管。最后只能是麦子自己熟透,种子自己落了地,麦秸黄了干了,烂在地里。

没有人再敢过问,这一块地,结果就这样不了了之。

这大约是我们学校文革中传得最广的笑话。口口相传,说得多了,谁也没有在意,这是哪个老师?拟或哪个职工?哪个同学?在哪个地段种的麦子?大家只顾听得高兴,也不详细追根究底。因此,多年来一直无头无主的。它也就是一个传说。

今年春天吧,有一次和山西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杨晓国攀谈,聊起了文革,我讲了上面的故事。他接了话茬说:嗨,你说的是牛小顺么。

文革期间,杨晓国在山西临汾蒲剧院工作。他说的牛小顺,是蒲剧著名的老艺人。文革开始两年,铺天盖地歌颂毛主席。牛小顺一个老艺人,不知道怎么想出了这个点子。他自家的宿舍前有一小块空地,他收拾了整好,分割成五畦,种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字。长成青苗以后,浇水锄草除虫——如同我们前面所说,由于对毛主席大不敬,他很快被打成反革命,批判检查交代没完没了。牛小顺眼看过不了关,一日回家,一头扎进自家水缸溺水自杀了。

不久我到山西运城去,遇到著名的蒲剧编剧杨焕育,说起此事,他也说,对的对的,就是牛小顺。

牛小顺,蒲剧地方戏著名演员,工小旦,后改刀马旦。山西稷山人,1930-40年代投师学习蒲剧,搭班在陕西河南山西三省交界一带演出。新中国成立后返回晋南,任运城蒲剧团二队副队长。嗓音洪亮,武打利落。唱做打兼长,尤以把子功出众。在蒲剧刀马旦中屈指可数。1958年进入蒲剧院青年团,以传艺授徒为主。《蒲州梆子志》记载,生卒年月1917-1968,“文化大革命中遭迫害致死”。这些干巴巴的文字后面,其实包藏着一个血泪故事。

从这个时候起,关于种一个“毛主席万岁”的故事,不再是传说。它无疑已经成了史实。也许在别的地方还是传说,但在我这里,它成了铁定的历史。如果考史,我这里可以提供一例实证。我不否认传说的功能,千万人千万里多年传播这个传说,起码证明在他们的想象里这是真实的。而今我要告诉世人,这不是想象。这是发生在1960年代晋南的一件真实的往事。

《炎黄春秋》200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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