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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济研究生之死

近一个月,每天清晨6点09分,总有刺耳的手机闹铃从陆家一层东侧的房间传来,在日出前打破沉静。2017年开始,陆经纬在自己使用的华为手机中设置了这个闹钟,不论工作日、节假日总会准时响起。

循着声音走进房间,便能看到陆经纬的照片:一位胖胖的少年,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学士服、戴着流苏已被拨到左侧的学士帽,面对镜头微微笑着。

这是陆经纬在2016年夏天参加华东理工大学的毕业典礼时,父亲陆海为他拍摄的影像。那时,他已经在同济大学医学院陆琰君教授的实验室工作了10个月,刚刚以并列第一作者在影响因子13.2(影响因子是国际上通行的期刊评价指标,13.2是一个很高的数值)的期刊发表论文。两个多月后,他正式成为同济大学医学院肿瘤学专业的硕士,进入陆琰君门下。

如今,没有人能够关掉这恼人的闹钟——2018年12月13日中午,陆经纬在线上与导师陆琰君发生争执后,从同济大学医学楼辅楼5楼跳下,离开人世,留下了父母至今未能破译的开机密码。

他的离开在21天后意外地被公之于众。2019年元旦左右,陆海针对同济大学出具的《关于医学院陆经纬事件的情况说明》撰写了一份回复与呼吁,准备交给学校的调查组,但发给亲友‌‌“看看有没有错别字‌‌”的草稿,几经流传后被发布到微博,很快登上了热搜。

陆家将矛头直指常年客居芬兰的导师陆琰君,认为陆经纬自杀是因为申请硕博连读失败、对考博失去信心、身体每况愈下,而这些均是陆琰君长期压榨所致;而在1月7日,校方对陆家代表称,根据其已掌握的师生交流记录,尚不能得出‌‌“长期压榨‌‌”的结论。

陆经纬自杀的疑云仍未消散。目前,陆经纬的手机和电脑封存了大量信息,家属未能破解,而陆琰君在事发后情绪不稳定,没有做出回应。

‌‌“我要去跳楼了‌‌”

2018年12月13日,同济大学医学院辅楼外竖起护栏,急救车停在一旁。在同济大学的云校园平台‌‌“同心云‌‌”上,出现了关于学生跳楼的帖子。

医学院的毕业生竺映波撰文回忆,那天自己前往学院参加活动,13点10分到达时碰巧看到‌‌“老师表情严肃地从楼梯上往下冲‌‌”。同济大学出具的《情况说明》写道,学院于13时许接到消息,‌‌“辅导员赶赴现场时,保卫处、校医院、120急救车均已到达‌‌”。经确认,坠亡学生是2016级肿瘤学的硕士陆经纬。

13点48分,陆海接到学院的电话,说儿子在学校出事了,让他尽快前往赤峰路上的停车场入口。陆海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仍立刻动身,途中学院又打来电话,将地址改为国康路11号。后来他才得知,前一个地址是学校南侧最临近事发地的一处入口,而后一个地址则是北2门。

直觉告诉陆海,事情有古怪。他立刻通知陆经纬的母亲孙梅也赶往学校。孙梅离学校很近,陆海距离约定地点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时,便接到她的消息:儿子跳楼自杀了。

‌‌“犹如晴天霹雳……瞬时血压增高到220,心跳骤然加速到200,胸口剧烈疼痛,瘫软无力。‌‌”陆海在被公开的回复与呼吁中写道。他‌‌“实在是无法想象‌‌”儿子会有跳楼的念头,并且付诸行动。在陆海眼中,一米九二、两百多斤的陆经纬胆子不算大,平日在商场搭乘扶梯到达高处,都会因为害怕而躲向一旁。

但监控视频显示,从5楼跳下的陆经纬,几乎没有迟疑。陆经纬的舅舅是最早看到监控视频的家属,他在接受《新京报》的采访时表示:‌‌“我看见他从实验室的电脑房走出来,拐过一个直角,开了窗户,爬上去,坐上窗台跳了下去……看不出他有丝毫犹豫。‌‌”

陆经纬生前在微信留下的聊天记录被存档在沪东高校派出所,对话者是导师陆琰君。综合多位家属的回忆,对话中,陆经纬提及2016年6月以并列第一作者在影响因子13.2的期刊发表论文的奖金仍未发放,陆琰君称会再去向学院询问;同时因前一日向期刊投递的论文被拒,他认为自己难以通过博士生复试,加之错过了缴费时间,考博似乎已成为不可能;随后,他表示自己只想读完硕士,不想再做手头上与硕士毕业无关的两篇论文,陆琰君以无法毕业相威胁。

12点58分,陆经纬发送了最后一句话:‌‌“我要去跳楼了,学院章老师会找你谈的。‌‌”

三重打击

这段最后的聊天记录浓缩了陆经纬生前三个多月所遭受的三重打击:申请硕博连读失败、对考博失去信心以及被威胁硕士延迟毕业,这些成为压倒他的最后稻草。

陆经纬的博士梦由来已久,陆海说,儿子‌‌“从小就说28岁可以博士毕业‌‌”。自进入陆琰君门下起,陆经纬始终抱有5年硕博连读的预期。

陆经纬博士之路上的第一道坎,是导师陆琰君未能获得2019年的博士生招生资格。校方表示,个中原因是陆琰君未能拿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是我国支持基础研究的主渠道之一,陆琰君曾多次申请,但并不顺利。2016年6月,她在招生启事中写道:‌‌“(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学生一起努力,付出的代价是……从未拿到过一项基金。‌‌”

因此,陆经纬在2018年4月申请硕博连读时,在‌‌“博士生导师‌‌”一栏填写了一位戴姓教授的名字。后来因学位课平均成绩未达到80分,他的申请没有通过审核。据陆经纬的成绩单显示,其学业课平均成绩为79.8分,与最低分数线相差0.2分。

陆经纬曾对一位朋友解释称,这0.2分是某门课程分数极低所致。他说,当时陆琰君表示自己跟该门课程的老师关系不错,可以和这位老师打声招呼,让他不用去上课了。根据父亲陆海提供的微信记录,2016年12月,一位研究生同学曾问陆经纬:‌‌“你说说你上过几堂课呀?‌‌”陆经纬回复:‌‌“又不是我决定的,老板让你忙你敢拒绝她去上课吗?‌‌”

陆经纬的学位课平均分是79.8分。摄/陈怡含

申请硕博连读失利后,决定考博的陆经纬曾一度以为陆琰君招博士生资格一事会出现转机。

2018年8月16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官网公布了基金申请项目的评审结果,陆琰君主持的面上项目《复发肝癌中NMD途径与转录子发生的分子机理研究》获得了60万元人民币的资助。

陆经纬临终时提及的章老师表示,此后不久陆琰君曾找到他,询问2019年招博士生资格能否放松:‌‌“她提出来我现在有经费了,是不是可以重新(获得资格)?‌‌”但当时2019年的招生资格评定工作已经完成,学院无法为她一个人破例。得知这一结果后,陆经纬曾对朋友说:‌‌“她真的好不靠谱啊。‌‌”

但在章老师看来,‌‌“陆经纬走考博这条路是没有问题的‌‌”。

据他回忆,陆琰君曾就陆经纬的考博事宜向他咨询。他提出陆琰君可以同有招生资格的老师联合培养,并推荐了一位丁姓教授,后来该教授也同意了这一提议。

1月7日,章老师向陆家家属表示,自去年起,同济大学的博士生入学考试基本不考专业课,只考一门英语:‌‌“当时我也跟陆琰君说了,既然这个学生前期已经有了比较好的论文发表,只要通过了前面简单的英语考试,在后面的专家评估中那篇论文是可以给他加很多分的。‌‌”

但根据同济大学研究生招生网发布的《医学院2019年‌‌“申请-考核‌‌”制博士生招生实施办法》,学生在申请时要提交硕士学位论文初稿,通过英语初试后的差额复试中,仍包含专业课笔试的考核。

准备考博一事对陆经纬造成的压力甚是明显。他时常会说:‌‌“我时间不够了‌‌”,‌‌“英语复习不完了,专业课也复习不完了,怎么考啊……‌‌”2018年12月初,他向一位相熟的学生透露,自己直接和导师说‌‌“我不考博了‌‌”。但在该学生看来,这更像是一句赌气的话——陆经纬一边说着不考,一边仍在积极地准备申请和考试,直至轻生前三四天,他还在准备考博需要的推荐信。

自杀前一天,陆经纬投递的论文收到了拒信。在影响因子13.2的期刊发表论文后,陆经纬没有再发表过论文,他曾对朋友说,有时候做着做着实验,就会发现做不下去了,只能停掉换另一个做,也就很难研究出成果、发表论文。

这篇被拒的论文也许是陆经纬最后的希望,在他看来,拒信意味着考博复试不会通过了。尽管校方表示,论文被拒的原因是格式不符合期刊的要求。

陆家表示,最后的聊天记录显示,陆经纬认为自己错过考博的缴费,因而考博无望。但根据同济大学研究生招生网于2018年10月17日和11月29日发布的《攻读博士学位研究生招生章程》,第一次的缴费截止时间是11月8日,而第二次的缴费截止时间是12月28日。如果陆经纬没有轻生,或许可以赶上后面这个日期。

随后,陆经纬向导师表示,自己不考博了,只想顺利硕士毕业,希望能够停止手头与硕士毕业无关的两篇论文的工作,而陆琰君回复的,是对他无法毕业的威胁。

陆经纬发送了最后一句话:我要去跳楼了。而后从5楼跳下。陆海认为,陆琰君最后的威胁简直‌‌“丧失人性‌‌”。学校调查组成员也承认,如果她能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就不会出现后面的悲剧。

师门生活

陆经纬的母亲孙梅有时会想,如果陆琰君不在芬兰,而是在上海带教,即便师生间产生较大的矛盾,最终的爆发也能够避免:‌‌“两个人当场吵吵吵,你发现情绪不对,安抚安抚,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据知情人士透露,陆琰君在同济大学的授课任务仅为《医学分子生物学》一门,且该课程由多位老师轮流讲授,陆琰君负责其中一周,其余时间几乎不会回国,因而陆经纬与其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实际上,在陆经纬进入实验室前,陆琰君已经客居芬兰。他在选择导师时,曾与陆琰君在长宁区多媒体广场的一家咖啡厅碰面,在那次谈话中,陆琰君便已提及自己的家庭情况。

在陆经纬之后,准备第二次考研的小雨想要报考陆琰君导师,甚至没有经历碰面环节,其男友表示,她在到达上海后才得知导师不在国内。加之陆琰君声称在撰写毕业论文和考研时不会提供帮助,小雨只做了一周实验便选择离开。

而陆经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据陆海回忆,陆琰君的招生PPT中‌‌“(本人)多次发表高质量论文‌‌”、‌‌“愿意5年硕博连读的更好‌‌”等描述吸引了陆经纬,两人碰面时陆琰君又给他留下了‌‌“蛮近人情、蛮客气‌‌”的印象,使其最终决定从大四起进入实验室。

校方在1月7日与陆家代表会谈时表示,其掌握的不完整的师生交流记录中,陆琰君对陆经纬的指导非常仔细:‌‌“每一次实验结果出来,他们都在一起讨论,做蛋白质分析,(不论)条带深了还是浅了,她都要找出原因。‌‌”

但陆海表示,儿子曾向自己抱怨,了解这个专业后发现导师让做的很多事情并非本专业的,其中甚至可能涉及学术不端:陆经纬曾说,陆琰君让他为另一位老师的学生小成代写论文。他在生前向一位相熟的学生透露过更多细节:小成在陆琰君的手下做过一段时间,后来又转回到另一位老师那里,他的文章写得不太好,陆琰君便让陆经纬帮他写毕业论文。

据小雨的男友转述,那一周中陆琰君每日在线上布置任务,陆经纬早上看到便开始做实验,晚上把当天的成果发送回去。陆经纬没有对小雨说过导师的坏话,但也‌‌“透露着无奈‌‌”。一位与陆经纬相熟的学生也印证,相对于同实验室的其他学生,陆经纬不能自主安排实验进度,而是每天按导师要求完成固定的工作量。

知情人士透露,公开草稿中陆经纬‌‌“几乎365天无休无止‌‌”、被导师逼迫‌‌“没日没夜工作‌‌”等说法有待商榷。据其了解,起码近半年来陆经纬结束实验的时间均在傍晚五六点钟。而他每天中午在实验室就餐,也并非抽不出时间,而是由于实验楼没有电梯,‌‌“他说脚疼,不想下楼‌‌”。陆琰君有时会提出如果做不完就和她沟通,可以缓一下,但陆经纬从未向导师提出任务重,总是做完再回去。

不过在家中,陆经纬确实呈现出极度忙碌的状态。其祖母称,他坚持6点09分起床,晚上12点左右才睡下:‌‌“不催他都不睡,我住在楼下,还专门上去叫他。‌‌”陆经纬的就餐时间也不固定,下楼时饭菜凉了,祖母便再拿去煮一煮。

陆家保存着他的拳击手套、沙袋和健身车,这些曾经频繁被使用的器具,如今已闲置三年有余。本科时自行洗衣的陆经纬,读研后每周用行李箱带回脏衣物,交给家中的洗衣机。因为‌‌“知道孩子很累‌‌”,陆家一直安排月结的专车接送,舍不得他乘坐公共交通往返。司机每每提出‌‌“这次回家可以休息休息了‌‌”,坐在副驾驶位的陆经纬总说没有时间休息,不说话时,他则‌‌“经常处于一种闭目养神的状态‌‌”。

陆经纬的假期也曾被工作挤占。2017年的小年夜,他通过微信向本科同学抱怨‌‌“整幢楼亮灯的只有我这个实验室‌‌”,而自己可能要四五天后才能放假;2018年的五一,陆经纬去参加堂哥的婚宴,婚宴傍晚五点开始,到九点他便坐不住了,陆海回忆道:‌‌“我看他急得不得了,老是在弄手机……他说跟导师只请假到九点。‌‌”

近年来陆经纬的身体每况愈下,与这种忙碌不无关系。做完实验同伴约他一道离开,他总说要休息一会再走。2017与2018年,他曾两次被送医,一次在宿舍的卫生间内晕倒,因为‌‌“个子高体重大‌‌”,甚至砸坏了马桶,一次在家中长时间伏案后,起身时一头栽了下去。

根据其本科同学提供的聊天记录,陆经纬曾抱怨自己‌‌“重感冒都没时间去挂盐水‌‌”。前几个月,他被祖母带去中医推拿师那里,尝试后表示颈痛缓解了很多,陆海提出坚持一个疗程,他以‌‌“没有时间‌‌”推辞。

事发前一天,陆海发去一封短信:‌‌“弟弟(家人称陆经纬为弟弟),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没有收到回复。

无法撤回的选择

在陆经纬的遗像旁,摆着事发次日才到货的游戏手柄和他的考博复习资料。游戏、模型、动漫是陆经纬在学业之外所热爱的东西。卧室内有一个巨大的柜子,摆满了他亲手组装的高达模型,床上堆叠的衣物之间,露出一块漫画人物美国队长的盾牌。在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圈中,除了日常的吐槽,大多是转发的动漫主题曲。

一位曾经在陆琰君实验室工作的学生表示,陆经纬有点内向,不怎么和不熟的人讲话:‌‌“有时和他一起出去买个什么东西,他都不会讲话,而是让我来说。‌‌”但两人独处时,陆经纬时常能敞开心扉,在实验间隙聊起自己喜欢的动漫。

对于选择进入陆琰君门下,以及做出这一选择后的硕士生活,有点内向的陆经纬曾萌生悔意。

陆海表示,儿子去世后,自己通过一些同学得知,近两年其他学校的学生向陆琰君投递申请时,陆经纬会提醒他们,还是多看看资料,多参加夏令营,也不要在网络上搜索对老师的评价,要找这个导师曾经带过的学生去问。

另据一位低年级学生回忆,陆经纬曾经告诫自己,如果研一上课时导师说要做实验,千万学会拒绝:‌‌“要去上课,一定要去上课,不要听导师的。‌‌”

但这些向低年级学生袒露的悔意,陆经纬从未对家长表达。他还隐瞒了更多:陆海曾询问论文奖金是否发放,得到了肯定回答,直至看到事发前的那段聊天记录,才得知儿子撒了谎;2017年上半年,因‌‌“隐约感觉到导师给的压力很重‌‌”,陆海两次向儿子询问陆琰君的联系方式,表示想和她沟通一下,均被拒绝,之后陆海便不再勉强:‌‌“他给我的理由是你去跟导师说这些,导师一定以为我跟你告状了。‌‌”

儿子再度被送医后,陆海联系导师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他翻出陆琰君当年的招生PPT,找到其中的邮箱地址,拟了一封邮件:‌‌“(大意)是说孩子在你这学习也快两年了,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而且我们姓陆、你也姓陆,孩子对你有种亲切感,他的身体不是太好,希望得到你的照顾。‌‌”

敲出这些内容后,陆海在发送与不发送之间犹豫了。他想,打电话起码能够实时感受到对方听完这番话的反应,邮件发送过去,‌‌“她可以当作没看见,但又掌握了儿子向家长透露压力大的情况‌‌”。陆海担心,自己的举动反而给儿子造成更大的压力,最终,他没有按下发送键。

陆家屡次要求同济大学敦促陆琰君回国,校方称已寄送加盖公章的敦促函,但陆琰君始终回复自己抑郁成疾。据知情的第三方透露,事发后陆琰君确实‌‌“状态很不好‌‌”,一直在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在1月7日的会面中,校方表示前一晚已派人出发前往芬兰,劝说陆琰君回国,至今未果。

此外,陆海希望能够由上海市教委成立调查组,以免同济大学‌‌“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

不过,眼下一切都被暂时搁置。根据当地的风俗,陆经纬需要在‌‌“五七‌‌”,也就是离世35天内安葬。这一天越来越近,陆家不得不将精力集中在丧葬事宜上,希望在1月16日孩子能够顺利地入土为安。

(陆海、孙梅、小雨、小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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