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没有小巷的城市,很难遇见爱

‌‌“你可以坐这儿。‌‌”

咖啡馆的老板娘示意我门口的桌子,她身上穿着厚重的围裙,店里飘出奶香,我能觉察出这是刚出炉的司康的味道。

那个下午我在约克巷子里走着路,突然有一种鞋子里进了沙子的不适感,要停下来清理,身体摇摆不定。

欣然接受老板娘的好意,心中又一种浅浅的羞愧,害怕被发现自己的窘态,而辜负了这个巷子里的好意。

街角遇到爱,这话言之有理,前提是你得放下遥遥相对。

宽阔平坦的马路不能供人停歇,也藏不住流言八卦,更不能让人依偎,小巷就完全不同了,提供了发生情感纠葛的可能性。

这里有避不开的眼神,数不尽的擦肩而过,就连穿堂风都夹着私情。

喜欢到小巷走走,简直就是骨子里的情感。小时候外公家是四合院,躺在被窝里,我都能听到从院子里拍打被子的闷响,鸽哨由远及近掠过天空。

白衣少年的自行车飞驰而过,撩拨起穿校服的女孩额前的刘海。挂着鼻涕的孩子举着半串糖葫芦你追我赶,在胡同拐角的蔷薇下把屁股摔成四瓣儿。

早年搬来上海,对弄堂微雨时体会最佳。雨气混着老太太篮子里的玉兰香味,混着街角剃头铺里的肥皂水味,混着楼道里溢出来的热腾腾的腌笃鲜味。

住在英国,各地的小巷各有风情,放之四海皆准的,是那种令人松弛的治愈。

我与小巷的缘起并不在一个好天气。

那是在伦敦冬季阴郁的雨天。被朋友约出来时,我百般不情愿。那天路上的行人都裹着沉重的大衣,举着深色的伞,步伐匆匆。

我也不自觉跟着加快脚步,仿佛这样能驱赶什么似的。

朋友却歪戴一顶红色的丝绒帽,在晦暗的街道上格外亮眼。她心情很好的样子,说要带我去个在雨天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我跟着她七拐八拐到了一处极隐秘的地方,她说‌‌“到了‌‌”的时候我还在闷头朝前走,被她一把拉住抬起头,那一整条巷子的绚烂色块便潮水般涌进眼眶。

自此脚步像生出魔法,绿色的藤蔓跟着我们整片整片地向前方的房子蜿蜒。下水管道被涂上彩虹颜色从屋顶一贯而下,大只的泥塑蝴蝶从门面一直飞到屋顶。

十字巷口的天空上连接着一闪一闪的玻璃小灯,忽然就想起木心先生说的,快乐总是小的,紧的,一闪一闪的。在这阴霾天里,快乐的出场方式像细小的神明,俏皮而珍贵。

彩色巷子在别处也是有的。但英国人的这条仿佛格外随性。色块在这里并不是整整齐齐中规中矩的排列,而是泼墨写意。

有的是一栋房子上就跳脱了几种颜色,像是正被女巫换装的Cinderella,有的则连着几栋晕染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从午后闲话到傍晚。

我想如果坐在一朵乌云端俯瞰此时的伦敦,这里一定是彩虹开始的地方,是黑压压的城市此刻唯一的明亮。所以我给它取了可爱的名字:彩虹巷。

天色渐暗,越往里走,越发安静。拐角处,听见有人在清嗓。只是清一清嗓,就让人耳朵一亮。一个女孩,也没有乐器伴奏,就这么朝着头顶的天空唱了起来。

夜莺一般的歌声婉转熨帖到小巷的每个角落,我随着这歌声望向远处,那里已是瑰霞万里。

茶道里有个说法,叫做一得永得,意思是得到一次便是永久。那条彩虹巷以及那天下午的时光总会让我想起这个词。

从此即便风烟万里,再不相见,每到阴霾天,心中也总有一处泛着微光。

我一度爱逛老街,爱看生活在老街上的人,爱看那些沿袭至今的生活方式。如果时间可以幻化出具体的模样,老街一定是其中一种。

可惜如今商业的进步模糊着人们的体验,也失了对时间的敬重。

游人们一边熙熙攘攘,一边意兴阑珊,已无意拨开商业制造的层层外衣,在一砖一石间寻找老街的本来面目。或者,一切早已无迹可寻。

幸好有些老街依旧故我。虽然往来游客不绝,但它们偏有本事不受影响,保持着遗世独立的气场。

英国约克镇的肉铺街(Shambles)便是如此。

一条不宽的鹅卵石道,两边的橙色、灰色的房子歪歪倒倒,挨得极近。站在二楼推开窗,能和对面屋子的人握到手。

中世纪的时候屠夫们在这里卖猪肉,街道修得窄,阳光就不会照进来让肉腐坏。

第一次来到肉铺街我便迷了路。

先是因为一家可爱的毛线店。线球被放在一格格木抽屉里,药材一般珍贵。抽屉上嵌着店家手写的标签,漂亮的花体字,我一笺一笺看过去,只因那字就觉得安放在里面的颜色很温柔。

又因为一家茶叶店,玻璃橱窗下摆着一排玻璃茶壶茶杯,茶叶自取自斟自饮,每一种味道都好。我一小杯一小杯地啜,主人向我点点头,就进屋忙活了。

我觉得自己像中世纪的流浪汉,走累了坐在某家农民门口,头戴圆帽的老妇人一声不响用木碗盛了新鲜牛奶给我,我便喝了,对她笑,她对我笑,我起身上路,她进屋去,就这样。

那些用来吊猪肉的钩子依旧保存在屋檐下,铁匠一锤锤打铁,鞋匠还在埋头修鞋,木匠们把一块木头一点点磨成木勺,手巧的女孩卖着自己绣的桌布,烤肉摊上的芝士融化在肉里时发出滋滋声响,好像一千多年前,它们便是这般响的。

我痴痴地流连在街上,以至于忘了与朋友的见面地点,向路边卖约克布丁的老爷爷问起时,简简单单两个单词的餐厅名字就是想不起来。老爷爷看着我张口结舌的样子,笑得满脸懂得。

在他的笑容里,我放松极了,全然没有快要迟到的紧迫。我知道小巷中的迷路是柳暗花明,亦是随遇而安。

肉铺街是《哈利波特》系列中对角巷的原型。小说里对角巷藏匿于伦敦,入口在一间麻瓜们无法看见的酒吧后门。罗琳如此写,可能也觉得,肉铺街是个不一样的时空吧。

其实,这里不过是最细密的日常景致:柴米油盐、吃饭穿衣。不一样的是,时间在这里被宝贝着,一寸寸都落到生活的实处。

现代文明表现在生活上,最佳效果在于‌‌“快‌‌”,快速的运输,快速的讯息传递,节省了多少光阴。

我们不用再像古人那样跋山涉水,不会再有车马的劳顿,舟楫的忧闷,这本是好事。

但人是荒谬的,节省出来的时间,花在手机上、花在无谓的社交往来上,花在稠密的情绪消耗上,好像劳顿与忧闷反而更多。

所以来到肉铺街的游人不是游人,而是回到了久未蒙面的故乡。

小巷能让人们忘却与远离人世间的追炎逐热,看到平淡天真的宝贵;能让人们想起,无需浮华加持,自己本来就有好好生活的底气与自信。

我在大学读书时曾认识一位英国女教授。她年近七十,单身,爱穿素色衣裳,有课的时候她会带一个竹篮子放在办公室,让她的狗在里面打盹等她下课。

那会儿年轻不懂事,闲聊的时候同学们忍不住八卦,问她为什么单身。她说一个人也很平静,而且她和爸爸住在一起。

我们感叹她的父亲高寿,她说不,他很早就去世了,他的坟墓就在我的屋子旁边,我觉得很舒服。

听她这样回答,我们大惊小怪,觉得这是在中国不能接受的事情。她眨眨眼说,在爱丁堡,这很平常。

很多年后的一个黄昏,我走在爱丁堡的小巷,忽然懂了她的意思。

整个爱丁堡从山谷的低地绵延到山峰,老城神秘的古堡、尖顶的教堂与新城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错落有致。

漫步其间,让人觉得旧时光与当下都很珍贵。

连接这交错时空的便是一条条小巷了。夕阳将小巷两侧的砖墙细细涂抹,晚霞铺陈在小巷高低起伏的阶梯上,每一级都闪着蜜合色的光。

海鸥声盘桓在头顶高高的钟楼,像在歌颂着这场流动的盛宴。

从小巷中逐阶而下,常能见到恋人们倚在角落轻声耳语,或是拾级欢跳追逐。

街角的的作家博物馆轻轻吟讴——‌‌“天上再美的繁星,难以堪及爱丁堡街灯的光晕‌‌”。

于是幽黄的街灯一盏一盏应声亮起,点亮每个归人的路途。

有些小巷充满古意,经常隐匿着颇有年代的建筑。Whitehorse Close(白马小巷)里便有一座17世纪的古庭院。

这座庭院几经易主,却被努力维持着原貌。古老砖墙上的爬山虎在温柔的晚风中簇簇微动的样子,会让你觉得,时间在爱丁堡的小巷里,是被礼遇的。

有些小巷幽深而神秘,往往流传着鬼魂之说。最出名的是Mary King's Close(玛丽金小巷)。

17世纪那场肆虐欧洲的鼠疫让当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失去生命。如今这条地下小巷对外开放,导游们穿着17世纪的服装,持着当时的口音,举着灯笼领着众人去‌‌“寻鬼‌‌”,同时也了解那段过往。

参加‌‌“寻鬼‌‌”之旅的游客们,会被爱丁堡人泰然处之的态度影响,从开始走入地下小巷的紧张害怕,到重见天日时,脸上往往带着悲悯之色。

人们甚至自发地带来玩具,放在传说中一位独自死去的小女孩当年的床前。

有的小巷走到头便是墓地,紧挨着住宅区。我鼓足勇气走进去,竟发现那里不乏像我这样散步的人。墓地更像公园,芳草遍地,老树成荫。

墓碑被蜿蜒的藤蔓天然装饰,形状不尽相同,每座都有精致的雕纹。

人们或是小坐休息,或是驻足在墓碑前,看看死者的往事。这里虽然肃穆,却让人安心。

我忽然想起那位英国老教授的话。原来死亡可以这样存在,没有冰冷,没有难看,没有忌讳。

原来人们可以在小巷一头好好恋爱、好好生活,在另一头长眠安住。活着、死亡各有它的美学在。

一条小巷,成了人生必经的路途,人生最大的两件事情都可以被好好安放。

任何心事都能得到宽慰,小巷化作了时光之练,隔着它,每个人都能挣脱平日身陷的悲喜桎梏,淡然看着自己的昨日他朝。

对于那些闹市中沉浮的人,小巷无疑是疗治与修养的所在,它们似乎通灵,总能让人在混沌中觉悟,无知中得到有知。

人和光阴,在小巷里都变得不愠不火,不悲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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