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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喋血与先祖何来保

戊戌变法六君子在北京遭清廷斩决

1898年戊戌变法至今120周年,合中国历法两个“甲子”。余英时教授年初的贺帖,大书“戊戌春回”4字,在我们没有忘记这个日子的人们心中,低回荡漾。重温余教授在1998年发表长文探讨变法失败原因时的慨叹:“戊戌距今一百年,中国人心似乎依然如故。”面对20年后的今日时局,岂能没有同感!

戊戌变法研究的两种论述

戊戌变法完全可以视为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汰弱图强的第一次政治改革。对这次变法,史学界历有不同的评价。认为是一次“失败”的,视角主要依据是,慈禧太后断然废除维新派和光绪帝颁发的改革新政,囚禁光绪,斩杀谭嗣同等“六君子”,并关系两年后义和团与八国联军之入侵。另一种不同的角度,则认为慈禧反对的是康梁的激进主张,例如几天之内裁撤大批衙门和数千名官吏、建立由维新派把持的中央决策机构、聘请前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参与朝政,甚至预谋“围园诛后”杀慈禧。同时,肯定慈禧主张变法,在她治下开启了中国从未有过的现代设施:铁路、电灯电话、陆海军、外贸外交;废科举、废缠足;开放新闻自由,最后颁令君主立宪、国会选举——作家张戎在其名著《慈禧》中说,慈禧不是圣人,是巨人。她顺应历史潮流把一个中世纪国家带入现代,她是“中国的维多利亚女王”。

中共官方的定性不脱唯物史观的教条:称戊戌变法是中国“资产阶级改良运动”,企图通过光绪皇帝实现君主立宪制,由于资产阶级的软弱性,改良不彻底,没有依靠群众,而归于失败,启示是只有通过暴力革命才能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这种阶级论,我们并不陌生。俄国彼得大帝的改革和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都是自上而下的范例;何况,中国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像文革天天斗资产阶级一样笑话。张戎和一派历史学家,都指出当年朝廷并不保守,知道中国的落后而受辱,必须改革。所以才有清末十年政治和社会的务实进步。问题显然在于,今日中共戊戌观的阶级论(评辛亥革命亦复如此),是为五四运动、中共造反,以战争夺取政权作辩护。毛泽东自从1927年在江西占山为王至死,整整50年在“枪杆子”迷信中误导苍生,遗毒延续已越四代,反资产阶级只是拉大旗作虎皮而已。如果说慈禧太后不自觉地做了戊戌变法的“遗嘱执行人”,那么,中共的历史角色,只是一个千年帝制的继承人。

变法失败,不掩热血书生的献身精神

康有为、梁启超在戊戌变法中的观念和策略,当然有明显的历史局限性,他们不是政治家,只是一批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他们急于求成地企图改变几千年的皇权帝制,所需的资源与智慧都极为有限。满族权贵控制的清王朝,虽然腐朽如“纸糊的房子”,但帝国的八旗绿营、新军水师,加上湘军淮军等,京畿武力在直隶总督之手,而满族子弟掌权的官僚系统和一批汉族高官都是现存体制的得益者,维持“一族专政”(余英时语)于不坠。即以朝廷阻力,上有西太后,下有军机处,光绪并无实权。因此,百日维新出现最后的权力改组危机、帝党后党决裂、康梁冒险图借袁世凯杀太后失败,几天之内全盘皆输。乃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史家唐德刚甚至指出,中国历史包袱太重,由中古式转型到西方现代式,康有为以那一点点中学程度的西学常识搞变法维新,真如蚍蜉撼大树,失败已于开始时。

我以为,百日戊戌政变显示两点教训:其一、虽不能证明若变法成功,中国走上君主立宪之路,便可避免日后暴力连绵的国运,但在一个庞大帝国的内部实行一定程度的体制改革,是可能的也是有益的。后来清王朝被辛亥革命所推翻,没有发生法国、俄国革命那样大规模的残暴流血,和社会改良思潮的传播及咨议局的设置不无关系。而康梁等人一介书生,无刀无钱,仅凭一派学说,就能打入朝廷、打动皇上,百日之内下达数百条谕旨,革旧立新。这样绝妙的戏剧性,恐怕也是数百年世界政坛所罕见。其二、谭嗣同等六君子的慷慨就义,承继文天祥《正气歌》的道德传统,为社会变革视死如归,成为戊戌变法的象征性标志。谭嗣同在北京菜市口斩首,虽传被愚民扔菜梆子,但是他那“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献身精神已经载入史册,影响不可估量。

唐才常为谭嗣同复仇组自立军反清

下面的故事,涉及我的家族史。谭嗣同等被斩决后(事败,清廷诛戮者止于与康梁光绪案直接相关者,包括传书讯的太监宫女,总约数百人,并未扫荡全国维新士人),激起南方同道友好极大悲愤。两位接棒奋斗的顶风人物是:唐才常与何来保。他们都是湖南人,少年才气,秉赋出众。唐与谭嗣同早为知交,被称为“浏阳二杰”。谭属官宦子弟,其父时任湖北巡抚(省长)曾兼湖广总督二年。唐则经县府道三级考试第一名,获国子监“拔贡”功名。但他不安于做官,四处奔走,为解国难,寻求新路。到1898年春和谭效力《湘报》时,已是主张君主立宪、议会民主的改革派。谭死后,唐以挽联誓为战友复仇:

我与公别几时许,忽惊电飞来,恨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满赢将去楚孤臣,萧声呜咽;

近至尊刚十数日,被群阴构死,忍抛弃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剩得扶桑三杰,剑气摩空。

嗣后,唐才常遍游香港、南洋、日本,演讲募捐。在日本会见流亡的康梁二君,谋划起兵反清;也面晤革命党孙中山,共商武装起义,首选武汉,期引江南而撼全国。1899年底,唐回国,即在上海租界,假借名义,成立“自立会”。联络各方势力,扩大组织,变名“自立军”,得数万兵,分五路,自任总司令。于1900年在上海召开第一届中国议会,数百人选容闳、严复为正副会长、唐才常为总干事(已若辛亥起义先声)。不久,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带走光绪逃亡西安。唐大喜,以为时机已到。乃赴武汉,欲拥洋务派大臣张之洞起事,勤王独立。

不料,大队伍起义之资金、军械,严重不足。张大人在戊戌事变后,已唯朝廷是从,遂通英国领事进租界捕人,将唐营人物一网打尽(英人经义和团之役,也失去对“暴民”的信任)。据史载,最后审唐一幕,张之洞怜才,欲为这位他办“两湖书院”时的得意门生开脱,并以诱康梁回国为自赎,被唐断然拒绝,自称:“事之不成,有死而已。唐才常岂苟脱者!”张之洞正色道:“我本想刀下留人,今已爱莫能助了。”随即退堂。7月28日深夜,唐才常及同党十余人在武昌被处死,埋尸小洪山。

唐才常(1867~1900)比谭嗣同(1865~1898)小两岁,二人就义时都是33岁,他们求仁得仁,生死与共,为戊戌变法的高层策动和社会基层的实践献出年轻的生命。一般史记,对这场震撼中外的变法运动的描述,从康梁光绪到谭嗣同唐才常,即告结束。其实,还有一个同样壮烈值得续貂的尾声。

曾外祖何来保亡命常桃,三百清兵械押长沙就义

自立军武汉唐才常总机关覆灭前,曾在湖南常德设有一个分部,主持人是何来保、赵必振。这与湖南是维新运动中的风云重地有关。戊戌年间,湖南巡抚陈宝箴是一位维新派人物,治下锐意推行新政,启迪民智,办时务学堂,熊希龄创办的《湘报》,得到他拨款支持,共发行115号。该报六位撰稿人是——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何来保、戴德诚、樊锥。名列第四的何来保,字颂九,号铁笛,常德人。他比谭嗣同年幼几岁,却也是少年风华,屡考皆为第一,人称“武陵才子”。和谭嗣同交往,深受康梁新思想影响,在湘报的文章,阐发民权,痛斥暴政,推崇维新变法。六君子被杀,改革派失败后,来保终日郁郁寡欢,愤懑之情,不可抑制,乃与好友赵必振、胡友业成立“寒社”,以诗词唱咏,抒发怨恨。后又有四同道加入,时称“寒社七友”。

1900年春,何来保、赵必振获悉唐才常在武汉有密谋反清之举,二人便与武汉总机关密函联络,唐才常确认来函后,覆示由何来保、赵必振主持常德组建自立军。何赵于是在常德小西门城湾租房作为自立军机关,联络省内志士,共襄义举。不幸时局凶险,不足二月,武汉事败,省府迅即派员秘密到常德缉捕自立军。何来保病中闻讯,逃避桃源岳父家,留下一首“亡命词,满江红”。后又远避辰州(沅陵),隐入山寺,终为清吏所追获。当局获得何来保这最后的要犯,特以300名清兵械押到长沙审讯。时维湘地暑热,长途役刑不堪其苦,经过常德时,大批市民围观。何来保有诗记载:

银锒铁锁出围墙,亲友纷纷送道旁;
三百健儿齐护卫,万头钻动看何郎。(绝命诗之一)

九月,何来保在长沙从容就义。时年27岁。传记作者应永志描述:“何来保身体魁梧,性格英爽抗直,嫉恶如仇……”刑前,豪饮两大碗酒,笑曰:足矣!然后坐地受戳,高吟:“七尺贱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洒荒郊!”表明他不负谭嗣同、唐才常两位景仰的学长和同道的召唤,死而无憾。戊戌先烈们以一腔热血为他们忧国忧民的夙愿画上句号。(赵必振化妆教士得以脱险,逃亡日本。1902年潜回上海,翻译出版介绍马克思主义等日文著作,比李大钊等早十多年。辛亥革命后,曾入熊希龄幕,后执教于各地,1956年病逝长沙。)

何来保,是我母亲皇甫道安的直亲外祖父。早在1963年,父亲冉鹏从台湾给我的信中,曾提到“你母的外祖父何来保公,还是清末常德革命殉国最有学问最年青的一个!”原来,何来保的女儿何贵贞,后来嫁给桃源望族之长皇甫天成(字敬之),他们的女儿,就是我的母亲。皇甫敬之是清末湖南省咨议局的议员,他是我的外祖父,何贵贞是外祖母。父亲年谱描述外公“不仅以财雄于乡,而为学之名亦甚著。”(1908-1910御准的咨议局,推动立宪和民主选举,已被史学界评为具有中国政治现代化的里程碑意义。)

五十多年过去,我对尊祖何来保的资讯置若罔闻。现在卸下传媒职务,才来挖掘和研究这段百年前的家族史,作为后人,和有点史学爱好的写作者,实在有愧于先祖!发现我们和戊戌变法的杰出人物尚有一脉直系血缘的关连,无疑强化了一种历史的感悟——啊,自命盛世的今日中国,你的政治制度还不如清末的维新时代!悠悠苍天,谭嗣同、唐才常、何来保那一系湖南维新壮士的热血,为何而洒!

(附带感谢友人张戎,她的著作《慈禧》和她对寒社史料的提示,让我找到更多有关先祖何来保的资讯。)

2018年7月25日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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