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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曲旧事

我插队的陕北桃曲村,有两户人家,是兄弟俩。弟弟贺廷贵,贫农,一副挺不直的身板上架着似笑非笑的脸,家中零乱龌龊。哥哥贺廷云,富农,清瘦精干,透着一股灵气,普普通通的窑洞收拾得窗明几亮。这贺廷云还是村里第一把种地高手,队里仅有的几块可以条播麦子的好地,都是他摇耧播种,长出的麦苗垄又直又匀。弟弟贺廷贵好吃懒做一辈子,哪样农活也提不起来。土改来了,贺廷云因勤劳致富挣了几亩地,被划为富农。弟弟贺廷贵游手好闲,一事无成,落个贫农的美名。

贺廷贵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养老送终。这件事令他痛心疾首,无奈之下,从十里外的丁原村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当时陕北的习俗,娶媳妇男方必须向女方付彩礼。彩礼大约是四百元左右,听说其中一部分还必须以银元(袁大头)支付。这就是陕西十大怪中的一怪:城里的姑娘不对外,乡下的姑娘高价卖。付不起彩礼的贫寒人家,或成分不好的人家,儿子只好做上门女婿。

贺廷贵的女婿属于后者,家里是富农。他小名叫更令子,姓韩。当地风俗,做上门女婿的人要“卖掉”半个姓。比如更令子入赘到贺家后,要改姓贺,后面再保留自己原来的韩姓。这是很丢面子的事。让更令子更伤心的是,结婚后虽然有了两个儿子,但是据说在贺廷贵的调唆下,婆姨和他的关系始终不好,动不动就威胁要离婚。有一次吵闹之后,更令子为了表示对婆姨的一片痴心和对家庭的责任,竟然用菜刀剁下自己的一截小拇指,希望以此挽救这桩婚姻。1974年,我们这些北京知青陆续离开桃曲村之后,更令子带着婆姨离开了贺廷贵的小院子,住进我们知青曾经住过的窑洞。可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又是一场吵闹之后,丧失理智的更令子再一次挥动了手中的菜刀。他这次不是自残,而是结束了这个让他又恨又爱的女人的性命。

以前只是从书本、报纸、电影、戏剧中得知贫下中农如何苦大仇深,如何干社会主义。到了农村才知道,其实只有农民这个群体概念才是真实的,哪里有什么贫下中农?哪里有什么地主富农?这些人为划分的农村阶级成分都是无稽之谈。村里一个姓张的贫农老汉,从河南逃荒而来,60多岁,满口牙掉光后又重新长出一口新牙,刚死了第二任婆姨。村里人都说这老家伙命太硬,克婆姨。一天在村边等着上工,说到桃曲村在合作化之前的富裕殷实,一时兴起,龇着满口参差不齐的新牙,扯着喉咙说:“还是单干好呀,现在谁要是能让我单干,我磕一个响头,马上就走!”

更为浪漫离奇的是一个叫史志平的外来户,本是延川县的穷苦人,当年随土改工作队来到桃曲。他一边忙着给桃曲村的人划成分,斗地主富农闹革命,一边忙里偷闲看上一个富农的女儿。富农开始不愿意女儿下嫁,史志平硬是用驳壳枪成就了这门亲事。不过这个人倒也是个情种,不爱革命爱美人,就此解甲归田,在桃曲村落地生根,成年累月守着婆姨,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已经记不得当时是如何介绍他的成分了,只记得窑洞里挤满了他和婆姨生养的漂亮后代。

桃曲村人杰地灵,颇有“儒村”风范。二百多口的小山村,居然能凑出一个戏班子(宣传队),吹拉弹唱,一应俱全。村里有个戏台,晚上在明亮的汽灯下,能演出一套全本的地方迷糊剧《红色娘子军》,周围十几里的村民都来看戏。苦大仇深的吴琼花的扮演者是桃曲村唯一的地主贺文郁的女儿虎妞。

贺文郁60多岁,留着胡子,脑袋总是不停的摆动,后来才知道那是帕金森症。他的两个大儿子曾经都在外面工作,因出身地主,双双被举家遣返回乡务农。兄弟俩虽然平日里低眉顺眼地劳动生活,但言谈举止间还是不同于其他人。二人是村子戏班里演奏器乐的大腕。虎妞是戏班的台柱子。贺文郁最小的儿子小名俚太,是村里唯一在县城上中学的孩子,后来考上大学,留在延安市工作。

到桃曲后不久,生产队在我们借宿的村小学院子里开了一场批斗会。批斗对象是贺文郁和他的婆姨。批斗会一开始,先由大队书记马云池郑重其事地传达公社的要求:早请示、晚汇报时拿《毛主席语录》的姿势要像林副主席那样。马云池右手虎口握住小红书,恭恭敬敬地放在干瘪的肚皮上做示范,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相像。接着副队长辛全喜就从全国山河一片红讲到农业学大寨,又从农业学大寨讲到全国山河一片红,听来听去好像贺文郁也做了什么贡献似的。村里人在太阳底下都听得昏昏欲睡,只有地主分子贺文郁在中间摇头晃脑帕金森地站着。他的婆姨则早已坐在了地上,四周爬满了一圈孙儿孙女。大约一个小时后,辛全喜的车轱辘话不知转了多少圈,总算累了,于是队长贺振国宣告收工。地主婆姨爬起来,拍拍满身的黄土,在孙子孙女簇拥下回家。

贺文郁没走,掏出旱烟袋,朝别人借个火,坐到刚才队长的位子上,悠闲地抽上一袋。村民走过来,走过去,对贺文郁该叫叔的叫叔,该叫爷的叫爷。维系中国社会几千年的封建礼教、宗法制度又一次战胜了阶级斗争观念。我在桃曲插队三年,印象中只开过这么一次批斗会。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我怀疑就这一次还是为了做样子给北京知青看的。

桃曲有52户人家,除了马史范辛兰张各姓各有一户人家外,其余都姓贺,是一个典型的自然村落。地处偏远,古风依旧,贺氏家族严格按照辈分取名字,次序井然。当地习俗,隔辈就可以开玩笑,孙子辈可以拿爷爷辈开涮。村里辈分最大的是贺永福兄弟五个的老爹,当时大约70多岁,罗圈腿,双手各柱着一个拐杖,走起路来像一条划桨的破船,全村男女老少(除儿子儿媳)都拿他开玩笑。外姓人可以随便和任何辈分的贺姓人取闹,“问候”他们的亲人,但绝对不可对姓贺的人说“我日你先人”,那可犯了大忌,就像掘了他们姓贺的公共祖坟。我们也是遭了很多次白眼之后才知道贺姓的先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哪怕意淫也是不可以的。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二期,2010-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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