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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地主分子

祖父的大名叫吕吉,从小没念过一天书,属于彻头彻尾的文盲。按他自己的说法,出生在光绪二十六年,即公元一九〇〇年。祖父从小体格健壮,很有蛮力,又不怕吃苦,七八岁就成了家里的得力帮手。放牛、拉动轱辘、打坷垃、割草,甚至锄地,凡是孩子们能干的活,样样能行,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出色得多。十岁以后,祖父便开始参加大田里的锄地和收割等劳作。我家祖上属于世代农耕人家,从没有出过读书人。祖父的十几个同辈兄弟,个个都是文盲。他的同胞哥哥虽然识几个字,也仅仅是会写自己的名字或简单地记些账目。

十五岁时,爷爷已经长得成年人那么高,粗胳膊壮腿的,成为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二十一岁那年,和奶奶结了婚,次年生下我的父亲。随后兄弟俩分家,他分得一头牛和三十多亩地。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这是世世代代小农的梦想。可是爷爷并不满足于此,他雄心勃勃要发家。

他的发家本领主要就是吃苦耐劳。自我记事起,爷爷从来没有午休过,吃饭很少坐着,总是站在炕沿,匆匆把饭扒拉完就走。锄谷子,在当地,连锄带间苗,通常每人一天能锄一亩多一点,爷爷却要锄到二亩半。这个效率靠什么?靠早出晚归!每年早早锄完自己地里的庄稼,就出去揽工,给别人家锄,挣几个现钱,然后攒起来。到了冬天,大多数人呆在家里不出门,他却天天一早起来,挎着箩筐,提着粪叉,急匆匆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忙着拾粪。

节俭是爷爷发家的另一个主要手段。爷爷节俭到了守财奴的地步。小时候,每逢奶奶和我讲起爷爷的事,总是把他称为抠心鬼。他很少穿过象样的衣服,总是补了又补。如果奶奶主动给他做了一件新衣服,他会大发脾气,久久不穿。家里吃的也大多是粗粮,常年不见腥荤。种的香瓜、西瓜之类,从来不让孩子们随便到地里去摘。他给家里拿回多少吃多少,大多数拉到城里去卖,然后把卖掉的钱交给奶奶积攒起来,到一定数目,再买几亩地。

就这样,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到我出生时,他拥有的土地居然已过百亩。农忙时,开始雇短工。土地改革的前一年,甚至雇了一名长工,常住我家,和爷爷、父亲一起干活。

土改时,上级给我们村下达了八个地主富农指标,爷爷荣幸地跨入前八强,被划成富农。不久又将他关起来,要他交出积蓄的银元。他只交了一百多块。工作组不信,几次斗他。他怕被打死,瞅准一个下雨的夜晚,偷偷逃走,躲在城里的一位亲戚家中。不久被人发现,村里派民兵将他抓回。为防备再次逃跑,每晚将他仰面朝天绑在一张八仙桌上,继续向他索要银元。后来他竟又一次逃走。

有人说他力气大,自己挣脱了,也有人怀疑是看守私自把他放了,因为这人曾多次给他打过短工,关系甚好。再次逃跑后,爷爷一直躲在阳方口一带,曾在一个刮大风的夜晚,秘密潜回家中,巧妙避开看守人员,刨走一小罐银元作为盘缠。那时,他根本不打算远走,仍然幻想着有一天,风头过去,靠手头这点积蓄,再重振家业。他离不开土地啊!由于他的逃跑,工作组甚为震怒,将成分再次提升一级。于是,尔后我的履历表中,家庭出身那一栏,便永远被定格在“地主”上。

土改后,爷爷失去了房屋、土地、粮食,成了一无所有的流浪汉,被迫无奈地奔向口外,重新谋生。但唯一没有失去的,是他辛辛苦苦进入我村前八强,给全家带来的那个恶魔般的称号——地主。从此以后,这地主二字,像鬼魂一般死死地缠住他的儿子和孙子们,并且越缠越紧。

祖母出生在一九〇三年,比爷爷小三岁。嫁给爷爷的时候,身体甚为虚弱,经常生病。但生活的重担落在肩上,只有带病劳作,照料孩子,碾米磨面。秋收时节,丈夫在地里忙着,场面上的活儿大都落在她身上。我们家乡,家家户户以谷子和高粱为主。拉回场面上的庄稼,都是一捆一捆连秸杆带穗子的。她凭着一把短镰刀,要把所有穗子削下来,然后和丈夫一起用连枷打下颗粒。未打净的,她要放簸箕里揉下来。带土的,她要用簸箕把土簸出。天天满身尘灰,腰酸腿疼更是家常便饭。为了这个家,作为一个女人,她付出的甚至比丈夫还多。

我的曾祖父原本不是这个村里的人,弟兄四人在他们的父亲带领下,于清朝后半期迁到这个村子。他们搬来的时候,当时全村不足四百口人,却拥有五千多亩土地,离村较远的地方还有不少未开垦的荒地。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父子几个终于人人修起一座院子。曾祖父去世时,曾对两个儿子说:“我给你们打好了根基,以后的日子就靠你们了。千万不要抽洋烟,不要赌博,要正正经经过日子”。

爷爷秉承了曾祖父的勤劳遗风,夫妻俩同心协力做起了发财致富的美梦。做官为宦的,发财致富往往数年,甚至数月。中国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用辛勤的汗水浇灌自己美好的日子,却需要一代接一代的不懈努力。据说,奶奶的娘家正是看上了爷爷是个正儿八经的受苦人,才把女儿许配给他。奶奶对爷爷基本是满意的,曾多次对我说起,认为爷爷是个好人,未沾染过任何恶习,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只是那节俭到吝啬程度的行为,常常令奶奶不满。奶奶天生好心眼,乐善好施,恰好弥补了丈夫的不足。爷爷固然把钱看得很重,但其诚信度极高,从未拖欠过雇工的工钱,因此村上的人都乐于和他打交道。

光景就这样一年好似一年过着。奶奶进入中年以后,因为有我母亲分担了大量家务,不再像以前那样辛苦操劳了,身体竟逐渐健康起来。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刚刚订婚还未出嫁的女儿(我的姑姑)突然因病夭亡。奶奶被击倒,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地步。有一段时间,奶奶精神错乱,整天说胡话。母亲曾对我讲过,姑姑死去的那两年,奶奶时常一个人坐到村边哭泣。每逢有一股旋风刮过,她便对着喊叫姑姑的名字,声音凄惨。常常母亲费尽周折,多方劝说,几番拉拽,才能把她弄回家里。回到家,还是不停地叫着姑姑的名字,饭菜不思。到土改时,奶奶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

奶奶和爷爷不一样,她对钱财看得很轻,土改被关初期便交代了所有积蓄。至今我还记得,有一天工作组派人来找我母亲,说是我奶奶交代的,在什么地方埋着银元。母亲按人家说的地点挖出两小罐银元,工作组随即拿走了。工作组总认为我家还埋着银元,奶奶因此被捆绑吊打过。有一次还烧红了烙铁,动员群众去烙,然而却始终无人下手,只好作罢。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的好人缘。据村里老人们讲,那些年谁家有困难,向她借钱借粮,从未碰过钉子。

我有一位本家伯父,叫吕成功,曾在村里当过闾长。任职期间,一个姓白的人因偷盗被抓,被送进城里看守所。此人本来有病,不久死在看守所。从此,死者的弟弟白汉成,便把所有仇恨都归结在吕成功名下。土改时,白汉成成了积极分子,坚决要求把吕成功处决,并准备将其十六岁的儿子同时置于死地,以便斩草除根。有人将消息透露给吕成功的儿子,这个少年在夜深人静后越狱逃走。处决吕成功那天,奶奶和本村一个名叫白宽的年轻人被一起押出,戴着高帽子,走在人群里。前面几个年轻后生早用绳子将吕成功的双脚牢牢拴住,仰面朝天拖着绕村转了一圈。起初吕成功还不断发出呻吟,拉出村外时,声音越来越微弱。等到达二里外的沟边,大家停了下来,将吕脚上的绳子解开,随即把奶奶和白宽推到跟前。奶奶坐在地上,简直吓傻了,吕成功的衣服早已成了碎条,背上、臀部和后脑勺全都是血,只留有微弱的气息。工作组的人厉声喝令奶奶和白宽将吕成功推下沟去。一个女人家多咱见过这样的场面!奶奶双手颤抖着,一点也不听使唤,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工作组的人再次催促:“快推,要不先把你们推下!”幸亏有那姓白的年轻人,奶奶帮着总算把那血肉模糊的躯体推了下去。随即,民兵们搬起预先准备好的两车石头,纷纷向下砸去……

当天夜里,奶奶发起高烧,处于半昏迷状态。第二天,工作组通知母亲去领人,母亲央求隔壁两位大伯将奶奶抬了回来。几十年后奶奶对我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还不住地发抖,说在尔后的几年里,她时常做噩梦,梦见当时的情景,梦醒后浑身发冷,害怕得再也睡不着。

父亲只活了四十岁,死在饥寒交迫的一九六二年。父亲的死,对奶奶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她痛不欲生,卧病在床将近两年。她把父亲的死一股脑儿地怪在爷爷身上。原来,父亲在十三岁那年便承担起爷爷交给他的重任。耕地、播种、赶车、送粪、拉炭、应差等繁重的体力劳动,过早地落在他幼小的肩上,以至于青少年时便累下毛病。微驼的背,瘦小,黑干,从体质上看,明显属于缺乏力气的角色。父亲小时候上了三年私塾,认得一些字。本想继续念下去,怎奈那时爷爷正做着发家致富的美梦,强行让他辍学,跟着大人干农活。

爷爷年轻时属于有蛮力的人,庄稼地里的粗活、累活统统归他干,却不善犁、耧、耙、耱等与牲畜协同完成的技术性工作。于是,他决心把我父亲培养成一个庄稼地里的好把式。因此,一年到头,每天收工回来,父亲还得铡草,半夜起来给牛添夜草,小小的年纪蛮辛苦的。为此,奶奶常常抱怨爷爷,而爷爷从不理会。他年轻时就是这么辛苦,有啥大惊小怪的?人累了,睡一夜不就好了吗?再说,人来到世上就是要受罪,不受罪哪有饭吃!爷爷按照自己的逻辑,严格训练着他的儿子。到十五岁那年,父亲便真的成为庄稼地里的一个全面手。

那时,爷爷养着两头牛一辆车。这车和牛给父亲带来了没完没了的应差。那时城里住着日伪军,西山上又有游击队,我们村正位于县城和山脉的中间地带。两面都来要粮,都有差事要派。老百姓逆来顺受,哪家也得罪不起,谁派来的差事敢不办?在这种情形下,父亲便常常赶着车,任由别人指挥着到处奔波。有一次被日伪军征去,一个多月没有消息,奶奶吓得整日茶饭不进。日本投降后,又开始抓兵,父亲只好躲到几十里外的亲戚家。为此,爷爷还被民兵痛打一顿。二叔新婚不久,被抓去顶替。那时二叔年仅十五岁。后来从军营逃回,我父亲便带着他一起跑到大同,在孤山一个工地上给人家背石头。在那里,只给吃饭,不给工钱,还不时被斥骂。终于无法忍受,弟兄二人再向北逃到集宁。

哥儿俩在集宁先是做工,后来父亲托一位老乡,把二叔送到军营给伙房拉大风箱,他自己则找了个卖苦力的地方糊口。一年后,父亲回老家接母亲和我,被民兵扣留,不得离家。母亲种的几亩地维持不了三口人的生活,父亲就挑起担子做货郎,每天挑着百十斤重的担子,早出晚归,只吃两顿饭。劳累和饮食不均匀,父亲患上胃疼病。公私合营后,经商被取缔,再回村里当社员时,父亲已经是满身疾病,一脸皱纹,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由于不断看病吃药,到三年灾荒前夕,所有积蓄花光,家里已是一贫如洗。一九六二年冬天,父亲便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爷爷、奶奶和父亲三人,土改时年龄都超过十八周岁,同属于地主分子。我们一家三个地主分子。一方面,我所受的教育是,地主是那么可恶,那么没人性,虐待、打骂、放高利贷残酷剥削穷人,把许多善良的人逼上绝路。可是另一方面,从小耳闻目睹的是,他们是那么勤劳,那么节俭,又那么乐善好施。在农村管制那些年,接触到我爷爷的同龄人,也接触到父亲的同龄人,我有时故意把话题引向爷爷、奶奶和父亲的为人。大家一致公认,爷爷是村里最辛苦、最勤恳的人,在劳动方面没有人能比得过他。奶奶和父亲的口碑更好,谁不说他们是顶好的人!我的年轻时代便是在这样的矛盾心情中走过来的。

待我成年后,也就是在沈阳读书的那些年,曾经力图和他们划清界线,按照当时的要求,努力读一些马列的书和毛泽东著作,学习雷锋,使自己紧跟时代。然而,当我一想到年老的爷爷和多病的奶奶,一想到刚刚去世的父亲,总是很心酸,对他们怎么也恨不起来。他们的一生,辛勤劳作,只想把日子过好,该交公粮的时候并不比别人少交,该纳税的时候按规定付钱,他们是安分守己的公民啊!他们并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和反对现行政府的勾当。有一次我问爷爷:“土改时,没收你的土地房屋,你恨吗?”老人很平静地说:“那是政策,又不是光没收咱一家。”同样,公私合营后,父亲被取缔了小商贩,回村种地时也显得若无其事,说:“人家城里的买卖人都公私合营了,又不是光不让咱干!”他们只知道,公家允许干啥就干啥,不允许干的事就算了,再想其他办法。他们苦苦挣扎着,要活下去,要养活自己和孩子们。他们从来胆小怕事,尤其怕官、怕政府,甚至怕村干部。像这样的顺民,怎么能说他们是阶级敌人呢?

在农村被管制的那几年,我也接触过村里其他的四类分子。被批斗的那一阵,我甚至还接触过其他村里的四类分子。我敢说,这些人都是属于逆来顺受的角色。后来,我被人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也正儿八经地成了“阶级敌人”,并且被称为是他们忠实的孝子贤孙。至此我才明白所谓“阶级敌人”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二期,2010-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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